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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秋水伊人 ...

  •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清。梦魂无所寄,空有泪满襟。几时归来哟,伊人哟,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那亭亭的塔影,点点的鸦阵,依旧是当年的情景。只有你的女儿哟,已长得活泼天真;只有你留下的女儿哟,来安慰我这破碎的心。
      望断云山,不见妈妈的慈颜。漏尽更残,难耐锦衾寒。往日的欢乐,只映出眼前的孤单。梦魂无所依,空有泪阑干。几时归来哟,妈妈哟,几时你会回到故乡的家园。那篱边的雏菊,空阶的落叶,依旧是当年的庭院。只有你的女儿哟,已堕入绝望的深渊。只有你被弃的女儿哟,在忍受无尽的摧残……”
      吟凤依旧穿着当年那件墨蓝凤尾菊花刺绣旗袍,戴着一对珍珠耳环,鬓角簪两朵栀子花,神色哀伤地唱完这首《秋水伊人》,观众纷纷喝彩,她微微一笑,点头致意,然后从侧台走进化妆室,忽然听见有人在后边叫她的名字。
      “吟凤!”
      她呆住了,定定地立在当地,只有脑后簪子的垂珠还随了惯性略略摇动几下。然后她转过身来,对了戴叶,后台的灯光打得她的脸庞半明半暗,还没等她自己意识到,两行泪水已经挂到腮边。
      “我回来了。”
      吟凤依旧呆呆地望着她,眼圈红了,嘴唇微微颤动,却不发声音。她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慌乱,像是一堆乱麻缠绕在心里,不知道该先解哪个扣儿。戴叶也红了眼圈,却并没有流泪。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吟凤轻声道:“这城市死了。”
      不过五个字,轻飘飘的,像无线电里插播的一则日用品广告,却把这些日子的种种道尽了。戴叶不知道怎么答言,她太清楚爱说话的吟凤惜字如金,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她一言不发,继续听吟凤下面的话。
      “刚才唱歌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一具僵尸,而舞台下挤挤挨挨地,乌压压一片,全是死人。你知道是为什么?”
      戴叶没有摇头,只是看了吟凤一眼。吟凤把珍珠耳环从耳垂上摘下来,收进首饰盒里,暂且放进化妆台的抽屉,接着道:“从前我参加派对的时候,那些人脸上的笑意都是活的,他们跟我招手,我能感觉到那种人和人之间的温度,那种能让人感到安全的温度。可是现在,我在台上笑着,他们也在台下笑着,有些人我曾经见过,却感觉他们的面孔薄得像纸片,笑容是抹在纸片上的胭脂,手指一捅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们的心死了,脸上还在笑,其实不过是将笑容当面具,我能一眼看透他们的空洞和无望。可在以前,我根本不关心那些笑着的人心里想什么。”
      戴叶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你想说什么。这个城市把自己关在一个真空的房间里,跟昨天隔绝,跟未来也隔绝,也就成了福尔马林药水浸泡着的一具死尸。”
      “是啊,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喝凉水。”吟凤嘲讽地一笑,下意识地捋了捋旗袍的下摆,“舞女们的裙子越来越短了,本来若是按常理,时局不景气,她们的裙子该更长才对,因为她们不想让人知道她们买不起网眼丝袜。可是现在,丝袜买不了,裙子还是照例短上去,因为现在的男人都像急了眼的饿狼,他们不想看丝袜,他们只想看姑娘们大腿上白花花的肉!”
      戴叶本来是想笑的,可是想想吟凤话里含着的辛酸意味,又忍不住想哭。吟凤瞧出了她的心绪,笑着摆摆手,道:“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为什么要从天上回梵若城来,现在那儿不是比地上好得多么?”
      这下轮到戴叶苦笑了,她对了吟凤,缓缓道:“因为天上人间一般同啊。”
      吟凤一愣,道:“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天上到处都是死人,跟人间差不了多少。”
      “他们也忘记了过去和未来?”
      “不。”戴叶摇头,“他们本来就是货真价实的死人!”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冷风,吟凤觉得梳妆镜边框上的灯泡暗了一暗,她打了个寒噤,没有再问,只是招呼戴叶起身,自己把旁边台子上的开司米披肩围了,两人一同往舞厅的后门走去。

      “我想让你知道,永远,我不会忘掉。和你共有过,喜怒和哀乐,那些分分和秒秒。想让你知道,永远,我要你更好。虽然会寂寞,不多也不少,此刻纷纷和秒秒……”
      三角钢琴形状的舞台中央,一棵柔绿的香樟树伫立着,树下站着小柯,他看着不远处的戴叶,用忧伤里带着温暖的嗓音歌唱着。戴叶微笑着看他,眼睛里也闪着泪光。
      “轻狂的年少,谁能忘得了。还能闻得到,淡淡的味道,我们的分分秒秒。枝叶要长高,根要生得牢,看香樟树下悲欢离合,片片落叶依旧再回到,年少,分分和秒秒。”
      戴叶看着男爵,眼神迷离恍惚,仿佛他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带着她在海边堆沙堡拾贝壳的小小少年。那段日子就好像一串美丽的珍珠,一直在她的记忆里柔和地闪着光,从没有褪色。她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哼唱起来,仿佛脚下不是舞台,是儿时金黄松软的沙滩。两人相对而行,一同走到香樟树下,共同唱出了最后的乐句。
      “我想让你知道,永远,我不会忘掉——”
      乐声缓缓而止,男爵痴痴地看着戴叶,许久,两人的手终于松开。
      手指松开的那一刻,男爵的一根心弦,断了。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俄顷,掌声如雷。
      大家都知道男爵的意思,戴叶也知道。她喜欢这样的收梢。
      戴叶轻轻对男爵一点头,转身下了舞台,人群中突然刺出一把闪着冷光的左轮手枪,正对着戴叶和男爵的方向。
      戴叶的脸上带着泪痕和笑意,全然没有注意即将到来的危险。男爵却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连忙抱着戴叶扑倒在地。
      枪响了。
      一片惊呼过后,戴叶和男爵睁开双眼,却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身影。
      是指挥柯先生,他替他们挡了这一枪。
      戴叶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她用眼神四处寻找那放枪的人,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不!——”
      ——
      柯灵猛然从梦中惊醒,脚镣的响动也惊起了熟睡的叶戈。
      “你怎么了,是噩梦吗?”
      柯灵用双手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前几天在叶戈的绝食抗议下,他们终于答应把土铐子给去掉了。
      “我梦见戴叶了。”
      叶戈沉默了一会儿,重新躺下,道:“大半夜的,再睡会儿吧。”
      柯灵点点头,也转身躺在稻草堆上。这一夜,两个人都失眠了。

      法国梧桐瘦小的树影在风中摇曳,戴叶和吟凤都不由得紧了紧拉着披肩的双手。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戴叶有些心惊,吟凤却微笑着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迎风赶上前来。
      “吟凤,今天你走得这么早啊。”
      “哪里是我早,分明是你自己收拾乐器太磨蹭,所以迟了。”
      戴叶正要问吟凤这人是谁,吟凤开口笑道:“这是我们的小提琴家,闵刚先生。”
      “闵先生好。”
      闵刚爽朗地一笑,伸出手来跟戴叶握了一握,戴叶感到他的手很有力量。
      “就叫我闵刚吧,我比你年长几岁,你叫我闵大哥也行。”
      戴叶微笑着点了点头,吟凤道:“他是人老心不老,我们这里的人,都叫他老大哥呢,你也跟着叫就完了。”
      戴叶这时才注意到闵刚的容貌——端正的国字脸上一双随时都会微笑的眼睛,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嘴角的线条温和里透着坚韧,肤色微黑,一头自来卷的头发梳成三七分,个子虽然挺高,却并不显颀长,从他宽宽的双肩和结实的胳膊上看,他一定是一个经常锻炼身体的人。
      “吟凤,你今天那首歌唱得真好听,我听得都想哭了。”
      吟凤笑着看了闵刚一眼,对戴叶道:“他这人就是这样,见谁夸谁,跟谁都有话说。”
      “谁说的,你的歌确实好听么!”
      “你是想让我称赞你的琴拉得也不错,是吧?”
      “算你聪明!”
      闵刚顽皮地一笑,眼角露出几条纹路,戴叶才看出他的年纪的确已经不轻了。
      “你们聊你们聊,我还得赶紧回家呢,老婆孩子该等急了!”
      闵刚用力地挥挥手,笑着跟她们道了再会,小跑着往前去了。
      “这个人看起来挺乐观的么。”戴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对吟凤道。
      “唉,他也挺不容易的。在舞厅里给人伴奏,拿的钱本来不算多,还要养活老婆孩子,女儿要请钢琴教师,又是一笔开销。我父亲倒是常帮他一把,但是他十回有八回拒绝了,非到了实在没有法子可想的时候,他是一分钱也不肯要别人的。”
      戴叶听了,不由得也点头叹道:“是啊,就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热情有活力,实在是不易了。”
      “你知道他原来是做什么的吗?”
      戴叶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本来是做律师的,小提琴只是业余爱好,以前和我父亲来往,谈的也不过是音乐上的事情。”
      “那他怎么——”
      吟凤苦笑一下,道:“你不晓得,现在要当律师,都必须在扶桑国的法律院校里拿了文凭,才能开门营业。他这样的人,就只好赋闲,又不能撇下老婆孩子,只能到舞厅里伴奏,聊以为生了。”
      戴叶低头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吟凤自言自语地道:“其实,就算他有文凭,也不可能在扶桑国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做事。那等于是出卖自己的良心。梵若城这块地方,公理和正义本来就平平,扶桑人一来,可就更没指望了!”
      话到了这里,两人的心里都有些发闷,于是低头看着街灯投下的树影,一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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