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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破晓 ...

  •   这天傍晚,叶戈被人从牢房里提出来,反铐了双手,蒙了眼睛,带到一处房子里审问。
      向晚的阳光从半掩着扣纱窗帘的落地窗里懒懒地照进来,猩红天鹅绒的帘子松松地挽起一半,室内的光线也因此半明半暗,显出一股暧昧不清的神气。叶戈眼前的黑布被摘了下来,手却仍旧铐着,他略略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才开始慢慢打量起这里的陈设来。
      屋子靠窗的那一边是一个半圆,落地窗右侧摆着紫檀木雕花的博古架,上边陈设着宝蓝珐琅镶金的西洋自鸣钟,还有一个带着水晶灯罩的青铜雕花底座烛台。几件青花瓷器安静地躺在架子的各个角落,跟旁边那些花纹艳丽繁复的水晶镶边的复活节彩蛋恰成对照,架子正中放着一把绘着血樱花的桧扇,左右都系着流苏花结,扇前是一柄精雕细刻的扶桑刀。落地窗的左侧则是一架雕工繁复的俄罗斯式古董钢琴,琴凳做成了鎏金花束的形状,椭圆的凳面是绯红平绒的,比胭脂色的羊毛地毯浅上几成。钢琴一旁立着一套扶桑国的盔甲,龙纹兽头护肩,却装了一副西洋骑士的钢铁护腕。后面紧贴墙壁挂着一套龙凤百花万寿湘绣帷帐,帷帐里是一面巴洛克风格的镜子,镜子下边的半几上摆着掐丝点彩粉盒和槟榔玻璃香水瓶,还有一对银色缠枝花草纹样烛台。屋子中央是一张四角鎏金的洛可可式古董办公桌,桌面上一块龙纹端砚,旁边的景泰蓝的墨水瓶里插着两支鹅毛笔。一座微雕的苏作玲珑戏台放在桌子中央,戏台上却是一个扶桑的白无垢嫁娘偶人,细眉细眼,身量娇小,腰带后边背了一个小小的装饰用的包袱似的带结。一只五彩琉璃荷叶形的鱼缸放在桌子一端,缸里游着几只墨色金鱼。桌子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写意人物,绘的是钟馗打鬼。
      叶戈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端详了个仔仔细细,正纳闷审问自己的人为什么还不现身,橡木雕花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响,从屋子一侧的暗影里走出一个满头珠翠的女人来,对眉立领中衣血红的底子上,二色金绣着大朵大朵的樱花,外头的交领曳地长袍,束着暗紫色的宽腰带,银线刺绣的云纹隐约可见,那身袍子本身却是玄色的,墨黑如夜的底子上,飞着一大片一大片泥金色的蝴蝶。叶戈认得那种蝴蝶,枯叶蝶。
      “你在狱里待的时间不短了吧,就没有什么话想跟别人说说?”
      叶戈微微冷笑一下,继续着自己的沉默。
      女子的手指轻轻划过桌面上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优雅地顺手拿起其中一张,缓缓走到叶戈跟前,把纸张送到他眼前,问:“这上面的风景,你可认得?”
      “认得。”
      “好,那你告诉我,这风景是什么。”
      “白荷红梅。”
      “这就是了。”女子微微一笑,看着叶戈道,“荷花开在夏天,梅花开在冬末,这两样花卉怎么会在同一处开放呢?你说说看。”
      “你想让我说什么?”
      女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你很清楚我要你说的是什么。”
      叶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把头侧到一边。
      “不想说吗?很好,那我给你点提示。谁都知道梵若城的地下有温泉,滚烫如开水,而且有些地方挖地半尺就能见到泉眼。请问,天堂歌剧院的地下,怎么可能有如此宽大的荷花池?这些荷花,是怎么在鼎沸的温泉水里活下来的,又是怎么跟冬天吐蕊的红梅开到一处的?我很好奇。”
      叶戈眯起眼睛,对着那女人憨憨地一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也很好奇。”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但旋即收敛住了。
      “我再问你第二个问题。你去过天上,是吗?”
      叶戈佯装恼怒,瞪着女子道:“你在咒我吗?”
      “咒你?”
      “不是咒我,为什么巴望着我升天呢?”
      女子意味深长地一笑,凤眼两端起了些细碎的皱纹。
      “你别给我装傻充愣,你背上长着什么,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叶戈也犀利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憨憨地一笑,道:“既然你知道我背上长了什么,那你一定清楚荷花是怎么跟梅花开在一处的,还用得着问我吗?”
      女子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杀气,她倏然逼到叶戈面前,两眼直视着他,笑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叶戈也笑了,道:“你不敢。你知道杀了我,你想知道的秘密,将永远没人告诉你。”
      女子把脸退远了,拍了两下手掌,两个卫兵进来,重新给叶戈戴上眼罩。叶戈冷笑一声,听凭他们把自己带出屋子。
      女子信手端起钢琴盖子上的一杯葡萄酒,抿了一小口,把酒杯对着夕阳,看着那紫红色的液体,幽幽地自语道:“还没到时候,不过,我会把你给酿熟了的,现在,先放你跟我慢慢玩儿吧。”
      她缓缓走到桌前,把半杯酒倒进琉璃鱼缸,然后把剩下的半杯喝了下去。
      鱼缸里的金鱼肚皮朝了天,而女子则安然无恙。

      钢琴声在耳边琮琮铮铮地响着,兰姐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桌上一杯玫瑰花茶,茶壶放在茶盘上,熏香小炉的炉火已经撤去,斟入杯中的茶汤还带着余温。
      “你看见窗外的风景了吗?”
      兰姐转过头,笑盈盈地问办公桌前的年轻女子。
      “看见了。”
      女子顺着兰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雨痕满布的玻璃上,叠映着松木隔扇间红白的立柱,酒柜层次间蜜糖色的灯影,还有玲珑剔透的水晶酒具。窗外,楼下,一个小小的游乐场里,旋转木马和碰碰船的水池落寞地互相凝望,隔江的灯火在宽阔如镜的水面上投下点点碎晕,对岸的高楼之间,漆黑而空旷的夜幕上,偶尔盛开一朵孤单的红绿烟花。要是再有一盏橙黄色的孔明灯,像卫星那样飘飘摇摇地向着高空而去,这景色就完美了。
      “你知道为什么这景色漂亮吗?因为我们是在上帝的角度看这城市。”
      女子沉默地看着她,像在等着她把话说完。
      “不对,是在最接近上帝的角度,看着这座城市。这一刻,我们俩成了城市上空的守护天使,以天使的视角来看着这个世界。”
      女子又是长久的无语。兰姐一笑,往茶汤里加了点砂糖,道:“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女子也是一笑,并没多说什么。
      留声机咿咿呀呀的声音此时忽然响了些,清晰得能听清楚那歌手的唱词。
      “夜幕沉沉低垂,彷徨无边深邃,谁的罪,让命运美到心碎。眼眸里的光辉,温柔却不能给。爱上我,才流生离死别的泪,让彼此,享受每道伤痕的珍贵——”
      兰姐把手中的茶杯缓缓放回托盘,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音乐在一次跌宕后忽然高了一个八度,华丽的男声破空而出——
      “夜色还在呼啸,只能让我跌倒。黎明在前方燃烧,用热血给天空破晓。多情却似无情,只能许你来生。不要在我怀里一睡不醒,温暖我,孤独的生命……”
      兰姐的眉心拧成一个结,嘴唇微微张开一下,马上又闭上了。
      “这是谁写的歌词?”
      “我,我也不太清楚。”
      兰姐含笑从桌子后边绕到前面来,看着那女子的眼睛,缓缓道:“你不太清楚呢,还是没办法弄清楚?”
      女子被兰姐的目光刺得后退了两步。
      “是——是没办法弄清楚。”
      兰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很好,我希望你对我说的是真话。不过,梅香,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这个第二助理的位子,估计很可能花落别家了。你自己考虑一下吧?”
      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精致的妆容表层渗出了细碎的汗珠。
      “现在市面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你要是在我这儿都干不下去,上别地儿找份像样的营生,怕是难上加难。当然,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如果卖力为我做事情,等有朝一日我飞腾的时候,自然有你的好处。”
      “是,兰姐,我明白——”
      兰姐微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不必说了。就这样,你可以回去了。对了,还有一件事。下周的《梵若新曲》要开始录音了,你务必给我找一个好点儿的歌手,别找那些满嘴陈芝麻烂谷子的半老徐娘,明白吗?”
      女子走到门边,小心地合拢双脚,回头道:“我晓得了。”
      兰姐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道:“我也乏了,你去吧。”
      柚木大门“砰”地关了上去,门上挂着的密密麻麻的木牌猛然全体震动了一下,差点儿没掉在地板上。那琳琅满目的牌子上写着很多机构的名称,“梵若城《蔷薇》杂志编辑部”,“梵若城电台总编室”,“梵若城文化事务办公室”……等等等等。牌子做得很新,也不怎么细致,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有刺人的木头茬子。
      女子的中跟鞋踏着夜色,走在漆黑如墨的小巷子里,从她的脸上掉下一点什么东西,落在青石板路上,闪了一点暗粉色的光,就静悄悄地消失了。
      只有夜行的黑猫窥见了真相。
      掉在地上的,是一张皮。
      ——那是一张人皮做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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