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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泉映月 ...

  •   青灰色的石阶蜿蜒而上,石板上苔痕斑驳,石缝里草色苍苍,香樟树朦胧的影子被雨后慵懒的阳光漫不经心地投在台阶上,猛一看去,好似水墨晕染的乌云浊雾。一双墨蓝云头绣花鞋穿过重重花阴,拾级而上,朝青石台阶的尽头走去。
      相思树秀丽的枝叶掩映着山石粉墙,绿意黯然的美人靠装点着旧日亭台,深深庭院的尽头,漏窗侧畔,一树梨花开得正好。戴叶一路行来,但见步步皆景,却尽皆寥落荒芜,连半个人影不见,显见得这园子已经废弃多时了。
      一阵清风拂过,几片梨花随风而落,戴叶抬首仰望,只见那花朵簇簇丛丛,繁茂葳蕤,就如冬日的瑞雪一般。二胡的声音如游丝飘进脑海,她四面环顾,却仍不见有人前来。唱戏的瘾头却是抑制不住了,于是启朱唇,发皓齿,缓缓唱道——
      “听琴声悠悠,是何人,在黄昏后,身背着琵琶沿街走,背着琵琶沿街走。阵阵秋风,吹动着他的青衫袖;淡淡的月光,石板路上人影瘦,步履摇摇出巷口,宛转又上小桥头——”
      余音未了,早有一个略微苍老的男声接了上去。戴叶惊喜地看了看周围,却依旧不见人影,待要发问又恐坏了兴致,少不得忍住了。
      “四野寂静,灯火微茫映画楼。操琴的人,似问知音何处有?”
      戴叶微微一笑,像是猜到了对方是谁,于是款款和道:“一声低吟一回首,只见月照芦荻洲,只见月照芦荻洲。琴音绕丛林,琴心在颤抖,声声犹如松风吼,又似泉水淙淙流,又似泉水淙淙流……”
      胡琴声戛然而止,一个清瘦俊逸的人影从一棵木棉后头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只见他一袭白色长衫纤尘不染,微笑着对戴叶眨了眨眼睛。
      “小叶子,你来啦?”
      戴叶默默看了王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在天上逍遥自在,从此不问红尘俗事了呢。看来那传说也不都是胡说八道,再美丽的仙女也有思凡的时候啊——”
      戴叶不由得红了脸,笑道:“叔叔你又来了,这么些日子不见,还是这么喜欢取笑人。”
      王理呵呵一笑,捻了捻垂到前襟的胡须,走得更近了些,对戴叶道:“好好好,你也还是没变,我一说玩话你就认了真。怎么样,来的路上听说什么没有?”
      戴叶下意识地盯住王先生的眼睛,但是那双眼睛里除了笑意以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定出什么事情了,叔叔您说吧。这个战火纷飞的年景,出什么祸事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那,我就直说了?”
      “您尽管说吧。”
      王理微微叹了口气,平复一下呼吸,看了看戴叶的脸色,方才缓缓道:“是这样,你回来之前一个多月,男爵和魅影都被人给抓去了。至于关押在哪里,我现在也没弄清楚,正托人打听呢。你先别着急,事情已经出了,你自己好生保重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为他们着想。晓得吗?”
      戴叶只觉得心内一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仍强笑着答道:“我晓得。”
      “那就赶紧跟我去休息吧,这样天上人间地来回折腾,你这身子骨也该乏了。”
      两个雪白的身影相依而行,消失在月洞门的背后。那门斗上用玄色花岗岩嵌着四个篆书大字,刻的是这处园子的旧名——“补山精舍”。

      推开红木雕花门,眼前是一张花梨木的堂桌,正中摆着几件青花瓷器,桌子右首,天青色的汝窑瓶子里插了一枝淡紫的辛夷花,隐约能闻见阵阵幽香。堂桌上方挂着一幅弘仁的水墨梅花图,两侧是一副对联,颜体笔法,写的是“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并无横披。堂桌左边的壁龛里,紫檀底座上立着一尊小小的银质圣母像,左右两边的白瓷烛台上点着罗纹长蜡烛,一枚小小的十字架吊坠搁在圣像前,旁边是一枝绢制白百合。
      “这里不比太虚幻境,我们只有茉莉花茶了,你就凑合着喝吧。”
      王夫人家常穿一身阴丹士林布的旗袍,衣襟上别了两朵白兰花,轻轻把茶杯放在桌上,自己在堂桌一侧的紫檀雕花扶手椅上坐下,又招呼戴叶入座。
      “有些日子没见了,我们这里的事情,你们在天上都没听说吗?”
      戴叶微微一笑,品了口茶水,道:“听是听过一些,但都是传言,并不真切的。”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也难怪,毕竟是仙家洞府,我们凡尘的事情,他们原不该管的。你这次回来,是就住下呢,还是看看就走?”
      “就住下了。”戴叶叹了口气,对王夫人道,“现在男爵和叶戈都是这个形景,我一个人在天上无忧无虑,于心何忍啊。”
      王夫人点头,道:“是啊。他们两个也是命中该有此劫,你也不必过于悬心了,你只要相信,素日行善积德的人,上帝是一定会庇佑他的,啊?”
      戴叶笑着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风景,因问:“吟凤今天怎么不见?”
      王夫人皱了皱眉头,正不知道怎么开口,王先生笑着踱步进来,对戴叶道:“她到男爵原来的酒吧当驻唱去了。”
      戴叶看了王先生一眼,“哦”了一声,又看王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好,便没再说话。王先生知道太太今天心情不爽,连忙示意她先去歇息,自己在王夫人方才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笑道:“你阿姨啊,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来。其实当驻唱也没什么不好,一样凭本事赚钱么。现在这个家里,我和你阿姨都没办法出去做事,也只有靠吟凤她一个人贴补家用。说起来,她以前也是过惯千金小姐日子的,如今让她天天出去卖唱,我心里也着实不是个滋味呀……”
      王理说着说着,忽然掉下泪来,又怕戴叶伤感,连忙用手帕拭了,强笑道:“我这是人老多情,你别见怪。怎么样,这个院子你看着还满意吗?”
      戴叶四下环顾一番,回头笑道:“这里挺好,清雅幽静,正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叔叔你以后退休的时候,在这里养老倒是不错。”
      王理缓缓饮了口花茶,笑道:“我如今已然是赋闲了,哪里还用等到退休啊。只可恨我的事情还没做完,扶桑国的人就打进来了。现在我虽然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心里却未尝不惦记着梵若城的安危啊。眼看枯叶蝶的势力在这里扩张,我却困在此处什么也不能做,唉,心焦啊!”
      戴叶一听这话,明白王先生方才的达观有多半是做出来给她看的,也是为了她不至于伤感的意思。她想劝慰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缄默不语。山风阵阵吹过,堂屋外落叶纷纷而下,更添萧瑟。王先生起身关了雕花木门,把电灯打开,屋子被灯光一照,显得比刚才敞亮多了。
      “你知道男爵家的房子怎么样了吗?”
      戴叶看了王先生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被扶桑国陆军部征用了!现在那里被弄得乱七八糟,那些醉酒的士兵和卖笑的女子天天在那里彻夜狂欢,天鹅绒窗帘都扯下来当了临时的床单。看看那些人的样子,就好像这辈子没几天可活了似的,巴不得把所有的欢乐集中到一天使完。梵若城的风气本来就平平,如今被这些外来的家伙一闹,越发不成个体统了。”
      “那,市面上的情形怎么样,经济局面还稳定吗?”
      “稳定?稳定就怪了!扶桑国为了防止发生叛乱,对粮食和布匹都限制供应,结果奸商纷纷囤积货物,欺行霸市,物价已经涨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没人肯出来控制局面。扶桑国的东西少有人买,本国的东西比进口货卖得还贵,一个皮包要十万金飞钱,你说谁敢要?倒是让扶桑人拣了便宜,拿了我们的初级产品到国外去赚差价,利润成倍成倍地翻回来,全部进了他们的腰包。我们呢,中产阶级和大户人家尚且勒紧腰带,小户人家和贫苦百姓,也就只得数米下锅,挨一天是一天咯!”
      戴叶忽然觉得气闷,缓缓推开木门,站在门槛那里观景。只见一带灰色的城墙横亘山间,香樟树的树冠如云朵层层摇曳,每一片叶子都如工笔描画的一般,清晰到了极致。天色半暗,乌云翻卷,下起了蒙蒙的细雨,迷离的雨雾升起在射日台山麓,远处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看不真切了。
      “王叔叔,下雨了。”
      “是啊。”
      “我想唱歌,不会打扰你吧?”
      王先生笑了一笑,起身道:“唱吧,有日子没听到你的歌声了。”
      戴叶看着苍茫的群山,略略清了清嗓子,低声唱道:
      “老城墙,西山在望,明月千万里照故乡。当菊花黄,瓦上添霜,想叮嘱你多加衣裳。山雨欲来风满楼,爱恨情仇纠缠永难休,曾灿烂的都化作乌有。天凉好个秋,遍地哀愁,我在故园风雨后。
      都说大雁归,春天也将被带回,雪化云开的明媚,像极了你眼眉。何时大雁归,我爱的你被带回,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等谁……”
      曲终之时,一滴清泪从戴叶眼角滑落。
      “叔叔,你说,我唱的这首歌,叶戈他能听见吗?”
      王先生看着屋外蒙蒙的烟雨,缓缓合上门扇,回头看了戴叶一眼,怅然道:“孩子,我不知道。”
      屋子里没了动静,只有芭蕉叶子在雨中发出寂寞的响声,丝丝缕缕,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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