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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阳关三叠 ...

  •   第三部蝶影长恨

      一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先已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
      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尽的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暖洋洋的日光洒在高低不平的石板地面上,叶戈的影子在午后显得分外清晰。他的头发全部给剃光了,身上穿着灰色的囚衣,一双赤脚的脚腕上,沉甸甸的大号脚镣显得分外有分量。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陶醉地眯起眼睛,用被土铐紧紧锁住的双手轻轻提了提系在脚镣上的麻绳,两腿分开,在粗糙的风场路面上蹒跚地迈着小步。
      “大哥,你刚才哼的曲子叫什么名字,真好听!”
      一个小犯人,看起来不过十八岁左右,脚腕上也戴着一副镣子,丁零当啷地小跑着到了他眼前,好奇地问道。叶戈缓缓转过头,慈爱地看着眼前的晚辈,费力地用铐着的右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这曲子叫《阳关三叠》,说的是一个人的朋友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于是他就在驿站给他摆酒送行。你喜欢吗?”
      小犯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大哥,你的脚镣这么沉,担的罪名一定很重吧?”
      叶戈微微一笑,提着脚镣蹲下来,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我大概是这监狱里最危险的犯人了。他们给我定的罪名,换了别人,都足够杀一千次了,可是,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杀了我。”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他们怕我吧。”
      “怕你什么?”
      “这个,你就不必晓得了。有些事情,尤其是在这种地方的事情,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自己来说就越安全。晓得吗?”
      “晓得了。”
      “我看你有些面熟,咱们在放风的时候见过?”
      小犯人灿然一笑,道:“大哥你的记性真差,我是跟你一起被抓进来的,就关在你隔壁那间牢房。不过,今天他们要我搬到你那里住呢。”
      “哦,小伙子,欢迎你。”叶戈也恍然大悟地笑了,“我说我觉着在哪里见过你呢,原来是隔壁邻居呀。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阿毛。”
      “是大名吗?”
      小犯人低了头,轻声道:“我妈妈很早就死了,没来得及给我取大名。我爸爸不要我们了。”
      叶戈皱了皱眉头,微微叹了口气,道:“唉,我们都是一样的苦命啊。我的父母,我恐怕也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他们不肯放你出去吗?”
      “不,是因为我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从小就是个孤儿。”
      一阵铿锵的镣铐声惊动了正在聊天的两个难友,他们抬头一看,只见柯灵也迈着艰难的脚步,拖着十多斤的重镣挪了过来。
      “叶戈,到处找不见你,原来在这里闲聊呢。时候不早,快收风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叶戈微微一笑,提起沉重的镣铐,和两个牢友一道,往幽暗阴森的监狱深处走去。

      “叶大哥,我听他们说,你背上长了一双翅膀啊,能让我看看吗?”
      叶戈苦笑一下,摸了摸阿毛的小光头,道:“那个翅膀啊,你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
      阿毛一脸困惑地看着叶戈,认真地道:“翅膀就是翅膀啊,怎么会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呢?”
      叶戈又笑了,把被脚镣坠得发胀的双足换了个姿势,轻轻抚摸着自己浓密的络腮胡茬,对阿毛道:“你呀,你是喜欢别人把你当孩子呢,还是希望别人当你是大人呢?”
      “当然希望你把我当大人了。”
      叶戈道:“说你是孩子吧,你这么懂事;说你是大人呢,我跟你说的话,你倒一点都不明白。我是把你当我的小兄弟看待的,但是,还是我跟你说的那句话,在这个号子里,你知道的东西越少,对你自己越有好处。”
      见阿毛还是不领会叶戈的意思,本来靠在草堆上歇息的柯灵也忍不住凑了过来,道:“小鬼头,别再问你叶戈叔叔了。你要知道,那双翅膀就是他手上比我多了一副死铐子的原因。这下子你晓得了吧?”
      阿毛看了看叶戈被死铐磨得结痂的手腕,同情地跟他交换一个眼神,继而转向柯灵,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才是我的小兄弟呢。哎,我跟叶戈都说了我们身上这些家伙的来历了,你怎么不说说,你脚腕子上那劳什子是怎么挂上去的呀?”
      阿毛呵呵一笑,道:“没什么,我就是看不上你们来之前的那个牢头,在他的洋芋汤里洒了点草灰,把他呛得七荤八素的,后来警察进来,就给我戴上这个了。”
      “戴了几天啦?”
      阿毛扳着手指头算了一算,缓缓道:“大概——有那么七八天了吧。因为戴了脚镣的犯人不管罪名大小,都要归到死牢里来,我就被他们一路提溜过来了。不过,我没想到,你们俩跟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柯灵和叶戈摆弄摆弄脚下的镣铐,默契地相视一笑,然后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哪里不一样啊?”
      还没等阿毛回答,这对难兄难弟就掌不住,轻声笑了起来,脚镣在颤抖中发出微弱的铿锵声,就好像歌剧院乐池里三角铁发出的颤音。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笑啊?”阿毛有些发窘,尴尬地轻声问道。
      叶戈到底年纪大些,收敛了笑意,对阿毛道:“呵呵,我们啊,我们没笑什么,反正笑什么也不会笑你。你身上的家伙我们也有,笑你还不就等于笑话我们俩自己啊?”
      “恩,倒也是。我也说不好——”阿毛挠了挠头,抬着眼睛边想边说道,“你们两个吧,不像那些大叔,特别让人害怕。他们戴了你们腿上的家伙什儿,就好像自己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在号子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这些小鬼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被他们教训呢。如果把他们惹疯了,他们还会用脚镣勒你的脖子,你要是不求饶,他就不松开,反正要死了么,多杀一个人还合算呢。不过啊,你们两个大哥,虽然戴的东西比他们重,吃的苦比他们多,可是就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似的。他们坐牢,那是装相,你们坐牢,我觉得吧,就好像唱歌似的,有点自己跟自己玩的意思。”
      叶戈看了柯灵一眼,回头笑道:“你这小兄弟,看不出,口齿还满利落,进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呀?”
      阿毛狡黠地眨了下眼睛,重重一伸小腿,脚镣发出“哗啦”一声响,是清脆爽利的动静。
      “那,你们得先告诉我,你们是做什么的。”
      “好,我比你柯灵大哥年长,我先说吧。我呢,就是教人家唱歌的。”
      阿毛点了点头,略微得意地道:“我说嘛,你歌唱得那么好听,一定是专门教大家唱歌的。对了,我听说有一个王大叔也是干这个的,你们认识吗?”
      叶戈跟柯灵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然后点头道:“认识。”
      “哦,那柯大哥呢?”
      柯灵一脸坏笑地看着叶戈,叶戈推了他一下,道:“该你了,别吞吞吐吐的,人家小兄弟等着呢。”
      “我啊——”柯灵故意拖长了音调,抬头看了看脏兮兮的天花板,然后凑到阿毛跟前,故意正色道,“我,就是专门跟女生谈恋爱的。”
      阿毛哈哈地笑了一阵,指着柯灵道:“你骗人,哪里有专门跟女生谈恋爱的工作啊。”
      “有的有的,贵族老爷不就是整天吃饱了跟人谈情说爱的吗,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毛也学着柯灵的口气,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模仿着他恍然大悟的表情,拿腔拿调地道:“原来是这样啊,我竟看错你了。柯大哥,你一点都不像贵族老爷。”
      “真的?”
      “真的!”
      柯灵带着胜利的表情瞥了叶戈一眼,笑道:“你看,果然是我说的没有错吧,我这个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架子的,都是你们说来说去的,弄得我不知道怎么走路说话,你们倒说我有架子了。”
      叶戈笑而不答,三人正说话时,忽然豁啷一声,隔壁的牢门惊心动魄地一响,就听见一个看守大声喊道:“打地界啦——”
      一阵死寂,然后又夹杂了几声闷住的抽泣,最后,刺耳的铁镣声在监狱的走廊上单调地重复着,渐渐地听不见了。
      “今天晚上,天上又要有星星掉下来咯——”
      叶戈和柯灵都觉得气闷,一反常态地没理阿毛的话,各自靠着冰冷的石墙,陷入了沉思。

      “叶戈,叶戈?”
      叶戈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勉强睁开眼睛,见是柯灵在叫他。
      “我吵到你没有?”
      叶戈疲惫地一笑,挣扎着坐起来,道:“你看我现在戴着铐子,行动不方便,好不容易睡个囫囵觉,还半夜叫我起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得现在说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今天那人给枪决了,我心里挺郁闷的。”
      叶戈微微一笑,手里拈了根稻草,道:“怎么,我们的柯公子菩萨心肠,看见人家送命,心里不落忍了?”
      “我说真的,叶戈。”柯灵正色道,“我都不知道我们俩什么时候也会跟他一个下场。”
      “你怕死了?”
      “怕。”
      叶戈轻声笑了起来。
      “柯灵啊柯灵,你这个贵族老爷什么繁文缛节都学得会,就是撒谎的水准一直没提高。我还以为你至少得沉默一会子呢。”
      “怕就是怕么,还沉默个什么。这里又不是歌剧院,我何必装什么正人君子。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怕死,但是该我上路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脚软的。”
      叶戈还是那么笑着,看了柯灵一眼,抬头道:“这就对了,说明我没认错你。你还算是条汉子。”
      柯灵苦涩地低头一笑,摸了摸脚腕上的铁镣,缓缓道:“这里是大狱啊,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以前那些客套早就被我丢到爪哇国去了。嘴角咧开几度,恭维话讲到几分,这些贵族礼仪在我们现在的处境下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叶戈看了阿毛一眼,对着柯灵做了个手势,柯灵会意,立刻放低了声音。
      “这小东西怪可怜的,没爹没妈不说,还给关到死牢里来。唉,真不知道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柯灵话刚出口,就见叶戈皱了皱眉头,知道失言,连忙不说了。
      “变成什么样子?如果能变成我现在这个样子,那是不幸中的万幸。”叶戈顿了一顿,道,“可惜啊,不是每个犯人都有跟我一样的脾气的。”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闭目养神的叶戈慢慢睁开眼睛,对柯灵轻声道:“老弟,怎么不说话了?”
      “说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我在想啊,不知道现在戴叶她们俩怎么样了。”
      叶戈长叹一声,看着霉斑片片的天花板,缓缓吐出一句话。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听天由命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阳关三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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