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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再遇 ...

  •   厅中一下静了,那些被着锦衣华服的人面上未显出不满,但仍多是疑问和打量的目光。方才那“霞生”显然是个爽快人,他最先打破这沉寂,上前微微拱手:“敢问阁下是?”
      秋连吩咐将笔墨撤下了,负手从容立着,一副待听高见的神情。
      鸦七着的是玄色宽袍,是素民衣裳,也无怪有人露出轻蔑的眼神。云姝眼也不眨地盯着面前宽阔的肩膀,手里的冰梨糕也顾不上,边听得一句轻声的“要化了”,才懵懂地将滴落在衣袖上的梨汁拭了拭。
      “行此尚可,不过少了气势,不像要青云直上的人,不若云行。”他的声音也同身心一般,拨茧抽丝似的从当初那嘶哑里脱出来,有了成年男子的低沉,带着无形的压力,硬生生撑出了无人反驳的场面。
      听到云字时,云姝鼻尖酸涩了一下。
      关山难越,几年流离,亲友尽去,失路之人而今回首,已是伶仃他乡客。
      这世上几人记得她姓本为云?
      这名字本是为念着她的云,便也没仔细斟酌。若是细心算起来,同行此相比,寓意是不相上下的,也怪秋连不知情,听着便有些疑虑不定起来。
      “便用云行罢。”谢孤臣的嗓子像含着玉,带着不愿多想的语气,轻佻地将这场面四两拨千斤地带过去了。他穿了身湖蓝色的窄袖长衫,围着白狐麾,腰间还是初见的那半圆白玉。她想这么多年,这腰间的白玉是她还能留在他身边的唯一理由。
      有些人显然是不乐意了,带着挤兑鸦七讨好秋连的意思,小声道行此也还不错的,但谢孤臣的视线凉凉扫来,便无人言语。
      那秋连也是机敏,当即微笑躬身:“自愧弗如。”
      “行此一名也是精妙。”谢孤臣留了他几分薄面,“正好远方亲戚有个女孩儿要到年岁,便予她罢。”
      云姝知这字是谢孤臣应要求给阿依慕的,便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
      秋连虽是不介怀,但听到这话,神色也是更为舒怀。
      “鸦七?”云姝只敢小声唤道,再小心翼翼拿起冰梨糕,微微咬下一小块,那将化未化的梨水淌进喉嗓,像破冰之水。
      那人转身进了里间,云姝会意,谢过各位宾客后也进了里间。
      鸦七脱去外袍,或许他厌烦透顶这些牵绊的东西,里面是一身玄色劲装。他的确长大了,她与他对话时已经要仰着头了。
      他便端端站在那里,见她进来,屈膝跪道:“云府鸦七,拜见小姐。”
      云姝见他风姿,已是愣了一刹,再听这话,只是讷讷在那站着,方才想好说的话便抛掷脑后了。
      她要许久才能知晓并非每个下人都能在自身姓字前冠上“云府”二字,但那时鸦七的眼神却已是让她不由想到,也是这般人才可让这“云府”字字千钧,掷地有声罢。
      “我已经不是……云府中的大小姐了。”云姝笑着要将他扶起。这些年除了面对谢孤臣这样不喜欢话多的,便是那些有所图谋阿谀奉承之人,乍一见捧着上来的赤子之心,倒是心里发毛般不惯。她不知他想要什么,她已经一无所有,只能小心翼翼地从心底揣摩每一个人。
      “一日是,便终身是。”鸦七见她不应,竟是避开她的手。
      云姝默了许久,心中无端生起凄凉之感,她收敛了笑容:“起来罢,我命你起来。”
      鸦七这才起身,他抬头望她,目光中更多是仔细地探查,云姝便索性与他对视。鸦七或许也过得并不容易吧,他的相貌的确比当初面黄肌瘦时要耐看了许多,但一个经历苦难的人在面上是轻易瞒不过的,他即是着了华袍站在那里,云姝也可看出几分疲惫之感。
      “小姐长大了,倒是险些让我认不出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逾矩,低头笑道。
      云姝看自己一身男子衣袍,抿着嘴拢了拢。鸦七瞥见她的小动作,不由又道:“但男子装扮,也是好看……秀色……风姿……”
      云姝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显然在脑内搜刮了许久,也未寻得一个得当地夸人又不显得自己像个登徒子的词。方才撑起的一腔正气这会散了个干净。
      “方才有几个下人,也是看你许久。此番看来你也不遑多让啊。”
      鸦七听她说自己,忍不住低低看了这一身黑衣,带着几分愧意道:“抱歉,小姐,在下着实不喜欢那些花哨的衣服,那谢孤臣丢给在下的全给扔了,只挑拣一件黑袍子……”
      这玄袍以前定是要和内衬搭着穿扮,鸦七定然瞧着顺眼便套上了,也怪不得方才谢孤臣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此去归来,所为何事?”云姝见他仍看着这衣裳,便转移话题问。她方才想过,谢孤臣既是未有任何提醒,这也是奇怪,想来并非大事,或许只是鸦七路过一时想起,便依着旧时交情来问候一声,但自己这问句脱口而出又是后悔,问得实在郑重其事,仿佛希望他在此长留似的。
      “看了你平安无虞,似乎也是安稳,我便放心。”云姝尽量使语气平稳,但一瞬间回忆起当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鸦七果真有些奇怪地看向她,俄而又笑。云姝明白这种笑容,常出现在那些来往的商贩中,仿佛讥讽她像个小大人,语气老气横秋生硬死板。
      “我回来了,小姐。”他靠近她,像在极力扼制心中的情感,带着怜惜和谨慎的语气斟酌道:“是那种一旦回来,便不会走的回来。”
      云姝低下头,这是她茫然无措时的习惯动作,仿佛这样可以躲避一切。鸦七的话并没有使她安心,而是惶恐,甚至比之前失去哥哥时还要惶恐。因为她现在已经从云端跌落,已经一无所有,她无法回报,也无力给予。
      “鸦七。”她打算慎重地告诉他,“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装扮成男子,隐姓埋名。在你来之前,我甚至已经忘记自己本姓云,甚至想过可以依靠谢孤臣庸庸碌碌这一生。但是我想报仇,所以我要为官,谢孤臣并不会永远站在我身后所以我要自己走。鸦七,你要选择的是成为一个漂泊不定的刍狗的侍卫,你要陪她走的是刀山火海的路,这条路上你要赤身迎上一切可能的刀光,而且很可能最终被这个薄情寡义的人丢弃。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所以我要恳求你拒绝。”
      鸦七在仔细听着,似乎将她的每个字都放在了心里,但他的眼神又是如此奇怪,让云姝几乎不敢继续将话说完。
      “不必如此。”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让云姝回到当初那个林子里,他的目光在黑夜中仍是摄人得夺目。鸦七垂下头,一种懊丧的气息笼罩了他:“我该早些回来。”
      早些回来又能改变什么?他没有通天之能,不能让一切回到从前,若不是从前,那对她又有何意义?云姝想问,但看到鸦七眼神中的悲痛,又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会拒绝。”他在瞬间又将那悲痛收拢,恢复到方才英姿勃发的样子,直直地看着她,“我会陪你到最后,姝儿,哪怕刀山火海,你行一步,我便跟随行一步,你若冲锋陷阵,我便替你抵挡所有飞箭流弩。我是云府影卫,也是你的影卫。”
      云姝看着这个人向她躬身,带着习武之人的飒爽之气,高绑着马尾,端的是一身正气。哪怕是再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从当初那个对她说话会脸红的孩子长成了轻狂少年。
      “你便应了他,盛情难却。”一个略带讥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云姝整个人不由抖了一下,便看到鸦七脸色也在一瞬发白。云姝先是意识到这是谢孤臣,再发现谢孤臣怕是也功力了得,离门咫尺竟叫鸦七半分未察。
      “关你……”鸦七又涨红了脸,他硬生生将即将脱口的“屁”字咽下,忍得也甚是辛苦。
      云姝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不由有些不敢看谢孤臣,便听他又道:“云小姐倒是不必忧心,谢家不缺人,你有一时,我们便与你站在一处一时。”
      “爹爹当初不过举手之劳,我到时定不会将谢家拖下水。”虽然在她的印象里,谢家到如今她似乎只见过谢孤臣一人,但想来也是很好很好的人罢。
      鸦七神色似乎有些忿忿,但谢孤臣眼风扫过,他竟奇迹地没说什么。
      “便是安心,这皇帝抑商久矣,况国兴不过数十年,贪官横行,流弊甚多,也是时候该有些新人,为这天下开开生面了。”
      谢孤臣的影子只在门外停留了一会便离去了,这番荡气回肠的话由他说来,竟是莫名多了些散漫随性的神仙气。
      “那么鸦七。”云姝看向窗外,楼下的人仍在喧闹着,她的字已经取好,云行,随风而行,铺盖万里,她身处西域,却想在只手翻覆中,将遥远的京城压在袖里。
      西域的云滚滚向东,京城风声大作,时若万马奔驰,山呼海啸携暴雨而来。
      清乾二十四年年初,京城大雨三日,水患不止。星师以天将异象,念诵祷之。
      “下月课毕,启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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