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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不可追兮 ...

  •   天青云静,有破冰的江河涌动之声,飞鸟渐渐多了起来。
      云姝醒来时以为一番轮回已过,她明白那不是梦境,只是在设想中她原是与云彰一同归去,现在睁眼看清这温暖的毡顶,方才晓得自己竟是被云彰留了下来。
      ……亦或是弃了下来。
      她身上覆着暖和的被褥,床边是暖炉和熏香,头脑却是沉重的,腿上没了知觉。再偏头望去,便看见了靠在床侧的阿依慕。
      这个美丽飞扬的少女此刻失了神采。她在床边睡过去,却也看得出是撑到了极点。柔顺的黑发散乱着,没有华丽的首饰和衣裙,只是拢了普通的厚毡衣,面上是没有血色的,丰润的嘴唇也干枯得开裂了。
      云姝忽然想起昏迷前的一声大喊,说尼加提死了。应当是阿依慕向她哭着喊的,那时应是想让她清醒过来。而尼加提的死,十有八九是与追来的那群人有关联,想到这里,云姝几乎不敢看阿依慕。然后将袖袋中的小木笛掏了出来,她又想到云彰。
      木笛上还有黑色的裂痕,鸦七与她都不太会粘,缺口总是对错位。她想云彰,不想别的,如垂死般紧紧握住一个名字不放,云彰云彰云彰,翻来倒去只有两个字。
      独自念了一会,却对上了一双棕黑的眼睛。阿依慕醒了,云姝怔怔与她对视,平日开朗的女孩儿此刻只是静静瞧着她。云姝开始害怕,她不怕阿依慕责备她,却怕阿依慕永远不原谅她。
      那野兽般的瞳仁微缩了一下,带着强烈的困苦与悲痛,她的情感不断翻涌。哪怕单是看着她的眼睛,云姝也几乎不能呼吸。
      没有责备,没有流泪。失去了兄长和心上人的少女将所有哀伤藏到了眼底,她紧紧抿着嘴,挺直了腰杆坐着,素白的厚毡衣也无法掩去她此刻动人的坚强。云姝这才明白她名字的由来,当是一个月亮一般的女孩,能在最深的阴霾里有最夺目的光彩。
      “他说我是光,但他是西域的雪,光出来的时候,雪的生命便熄灭了。”
      云姝知道这个他说的是谁,她想起云彰那一日落寞的眼神,想起了与月光绵延万里的西域雪原。她的哥哥,应当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和这雪一样,春之降至,即刻消融。他不想让阿依慕知道,他或许也曾为这光芒迷乱。
      阿依慕走到门边向外望去,原上草已经从银白中生出,如火般落于其间。但阿依慕看得很远,她抬着头,看着云姝看不到的地方:“但冬天来了,雪就回来了,它们会一起。”
      只愿生者时时相守,只愿逝者百年之后能再相见,得偿所愿,执念可圆。

      阿依慕带着云姝去见谢孤臣。
      他在准备葬礼,见云姝来,似乎顿了一顿,方才告诉她,云相死了。
      云姝点了点头,她这些天虽是不提,却早已做好准备,此刻骤然孑然一身,只觉得苍凉和无助。她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看着父亲和兄长在她眼前一一离去。她用尽全力伸出双手,却什么也没留住。
      “哥哥的病……开始有治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
      谢孤臣沉吟一会:“或许有的,若是宫中郎中来,药的门路自是更广,只是耗时需长。如今遭此大难,连夜奔波劳碌,心肺早负担不过,撑到现在,若非今日,也不过明日后日了。”
      云姝心中陡然升起强烈的怨愤,她的爹爹定然不会做些什么,鸦七说的话她听进了一些,说是被人冤枉。她恨当今的那个昏君,恨那些不辨真假的官员,恨那些恩将仇报的愚民。她实在太小,还不明白恨的意义,却让那种杀意充满了脑海。她要将爹爹所带给他们的恩惠分毫不留地夺回,她要让那昏君的脑袋落到大殿前,她要让那些不识好歹的民众为他们的无知愚蠢付出代价!
      “仁”,顶个屁用!我欲为人,而天道不仁!
      “谢瑾。”这一次云姝叫他的名字没有丝毫的犹豫,她跪在了他面前,“帮我,算我……求你。”
      她不能,也不敢一个人走这一条路,她也明白自己一人走不下去。所以她要请求谢孤臣,云姝知道他必然不会答应,那也罢,她可以找别的办法,她可以在这世上颠沛流离寻找契机,甚至可以孤注一掷前往刺杀。她就这一条命,还不能扛吗?
      她没有抬头,谢孤臣没有说话,他应当在看着她,他或许在想着如何拒绝她。奇怪的是,阿依慕竟也没有说话,她站在她身后,他们都在看着她。
      “我可以帮你,无论什么事。”云姝咬了咬牙,“谢瑾,我爹,我……求你。”
      “姝儿往后定当记住,我的儿女,哪怕受天大委屈,也不可躬身求人。”
      明明这教导仍是掷地有声,但她已经跪在地上俯首。
      谢孤臣终于出声,云姝觉得他的声音变了许多,不似往日般温润和雅,句句都带着冷意和刀锋:“那便这般说定,往后绝不违背,否则便自寻出路。”
      他又顿了顿:“不管是要弃你姓氏,还是要舍你这女子之身,哪怕我是要你入无间地狱……”
      “我亦无悔。”云姝的声音有些惊喜的颤抖。她终于在穷途末路之际拨开层层迷障,无论对错是非,眼前的人给了她一丝光亮。她已经无路可退。
      阿依慕似乎叹息了一声,她也跪下来向谢孤臣,云姝听着那平时欢快的声音染着寒意:“我不过一命,兄长的死,不是他们兄妹的错。”这句话她仿佛是安抚云姝说的,她微微停了一下,“此后不过四海为家,一人之力无以报仇,不如让阿依慕也为你献微薄之力。”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哽咽,“阿依慕,要和云姝一起。”
      “谢悔,谢离。”谢孤臣淡淡说了一句。
      阿依慕尚没有反应过来,云姝只愣了一下,便拽着阿依慕要磕头。阿依慕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谢孤臣为她们取的名字,也是今后将跟随她们一生的名字。他答应接纳她们,答应给她们希望和机会。
      “不必。”谢孤臣说完便向外走去,他紧皱着眉抛下一句,“往后莫要下跪。”
      云姝突然有些想笑。
      谢孤臣另给她们置了个小毡房,阿依慕夜里和云姝面对面在床上挤着,她们同去食了些白日落下的菜饭,直到走入毡房,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看着阿依慕棕黑的眼睛,那里时刻带上了野兽般的警醒,再没了往日的活泼动人。
      云姝见她盯着自己,便明白她也是这样的。无言的悲哀在心中扩散,但她们谁也没有表露半分。
      她不该如此,云姝想着,阿依慕不该随着他们,她是草原的月亮,是不该染上尘埃的。
      这样想着,嗓子突然干涩:“我有时会想,是不是我的错。”
      阿依慕垂下眼帘:“我已经说了,不是你的错。”
      云姝明白她心中介怀,没有人会不介意的。她只是苦笑一声:“我从小便不经事,大了病痛少了,也未关怀过父亲和哥哥。连他身有重病也是近来才知。或许是因为我,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也没做……”说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语无伦次了起来,眼泪竟是憋不住掉了下来。
      阿依慕有些慌乱,她似乎不知如何去劝说:“你也不过十多岁,还要年少于我。自然是理不来那些大人的事。”
      云姝没有听进去,她一遍遍喃喃:“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缩在一起,不再看向阿依慕。不要回应似的,她一遍遍对自己说,仿佛是一种凌迟。
      “若不是我和哥哥吵架,若不是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如果我早一点……是我的错,我太蠢笨……”她不停地说,紧紧拽住自己的头发,指甲掐进了手心,一遍遍将自己的罪孽翻出来,一遍遍痛恨自己。
      阿依慕被她吓着了,冲她大喊着什么。最后云姝渐渐平息下来,她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没有说话,她像一块雕刻的木头。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活该。”
      好像已经很累了,她闭上了眼。
      阿依慕沉默了很久,云姝才听她轻轻地说了一句:“鸦七在白日里被谢……公子遣走了。若是现在去赶,或许来得及叫回来。”她没有听到云姝的回应,以为她睡着了,便翻了个身,也睡去了。
      直到阿依慕均匀的呼声传来,云姝才敢让眼泪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鸦七走了,云府所有的记忆在刹那尘封,而她余下的唯一信赖的人也没有了。
      她没有发出一点呜咽,也没有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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