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今我来思 ...

  •   承安老了。
      他站在占星台上,鹤泽在殿中不出,这偌大天地间,就似只剩他一人。
      他在出山时便将名字改了,如今他是韩蹊,这是鹤泽亲自为他改的。若非云解恒提起,他都快忘记自己曾名搠,那个卑贱的,在街巷中乞讨浪荡的名字。
      蹊是个好名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面前万里江山,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后来他也自己取了字,唤渠成。但一开始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觉得这个名字好的,鹤泽取时他便拿着这个名字到处炫耀,炫耀什么,他忘了,应是少年心性,自以为自己高了一层楼吧。
      越是低层的人,越是贱如蝼蚁,越是有着向上爬的野心。年少他匍匐在轿子马车下,但现在他已经能够让王侯将相俯首称臣。
      他却开始迷茫了。
      他没有戏本子里惶惶不可终日的念头,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懂纵横权术,玩弄人于股掌。他哪怕是赤身裸体在大殿上,也没有刺客敢上前一步,没有臣子敢非议半分。他也没有杀尽奸邪的欲望,因着他本身便是最大的奸邪。
      他这天下是抢来的,他比谁都懂。
      他不敢去想望归山的日子,那里有他不愿想的人。
      他好像丢了什么,但他不知道,这一切都很圆满,他在权谋心术,邪道歪门中滋长,也将在这里消亡。但他就是缺了,感觉穷尽一生也不得完满。
      今日京中也挂起了红灯笼,上面有写着宫女们的心愿。这些宫女从未想过攀上龙床,承安看着一个个阖家幸福的心愿,嗤笑了一声,她们的家离这深宫几十里,不如想着怎么安稳自己。真是天真,他命人将宫中挂灯全去了,在红火的新年,只有这深宫和平日一般冷清。
      只有傻子才过节日,承安想着,那些毫无意义,浪费感情的仪式。好在他出生便没被蛊惑。
      今日连着春讯来的,还有便是云相行刑。他本是犯不着去见血的,也不能让民众看见,往后甚至会有史官凭此抓他把柄。承安本是留着改奏章,但左右是个大快人心的场面,便换了常服,稍改了些容貌。因是仅用笔在轮廓处勾勒,显得面上呆板,人凑近还是看得出来的。承安本没想怎么瞒,发现时也不易落人话柄,便随它去了。
      行刑是在午时,他出宫只告诉了几个亲信,这位征战半生的帝王便踏着一地碎雪来到那个宅院,半个时辰后,云相便要受凌迟之刑。
      一路上所有人都是笑着闹着,孩童穿了红衣围着他跑来跑去,拍手唱童谣。市里挤满了人,哪怕他怎么下令打击,那些商贩仍遍地都是。红灯笼挂在宅院的树梢上,透过白墙映着红光。他一人着了此间最素淡的袍子,去送一个人。承安帝忍不住笑了出来。
      云解恒仍牢牢锁在墙上,他的面容更加苍白无力。承安觉得下一秒他便要化作白骨了。
      云解恒没有说话,只是抬了眼看他。承安并非无话可说,但那张脸让他一时塞了言语。横竖都是将死之人,承安却有种错觉,仿佛将死在这里的是他自己。或许是他过于年轻,让自己忽然想起已然大梦五十载过去。
      他们面面相觑很久,承安越觉得他像极了他了。纵使是不愿想起,承安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宁死也不说他们不愿说的话,但即是看这副表情就能明白他心里藏了很多事。
      什么事?他总是问。
      但解奚羽不说。
      “也罢。朕不会再怨一个死人。”承安避开他的眼睛,“今日便给个痛快,与这院子一把火葬在这里吧,你的儿女,朕不会追究。但他日相逢,也必不手软。”
      云解恒大笑三声,道了声谢过陛下。他又突然冷下脸来,本是温润的一双眼染了几许怨怼之色:“我不是他,韩搠。”
      承安帝的眼神中带了危险的意味,但他静静地等这个不识好歹的人继续说下去。
      “我不信你,韩搠,哪怕就位几十载,你骨头里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云解恒用他平日在朝堂之上的嗓音平淡地说着,“父亲不曾想过提及当初便自刎而亡,但我不是他。”云解恒的眼神冰凉到了极点,“我会一遍遍让你感受当初加诸于他身上的刀痕和血泪,一遍遍将他不曾说出口的话说与你听。”
      承安帝轻嗤一声,他挑眉笑了笑:“你倒是聪明,我会把那两个狗崽儿挑出来,用刀挖了他们的心肺再丢油锅炸上一炸。”
      云解恒没有理他,但手在镣铐上震了震。他继续道:“解家并非中原世家。他们当是自成一派。”
      外人便是不懂,但承安当初在其间摸爬滚打几年,自是一下能品出他的意思。但他不屑地笑着:“是我十几岁弄清的东西,否则怎会被解家老鬼赶出来?若是想给自己续命,还要告诉些新鲜的。”他即刻命人给这宅院点了火,侍卫在外面护着,他手脚未被缚住,随时可以脱身。
      “十几岁弄清?本想你不是蠢到极致,便是猪狗不如。怎想后者可能性都要大些,未想过竟是前者。”
      当初前朝本是盛世却已是暗流汹涌。西边苏洛尔虎视眈眈,内部有当初韩蹊所率黑旗军犯上作乱,还有便是西北部蒙古大族意欲南侵。四方角逐,解奚羽在关键时投靠苏洛尔,解家同时宣称已和他划清界限。韩蹊当时怒到了极点却也是不屑的,解家本是从苏洛尔过来,如此做戏两边通吃,讨好皇帝又讨好苏洛尔,若非他未曾抓到他们把柄,解家早被一锅端了。
      虽然后来他称帝,还是被洗清了。
      “可曾用脑子想自己为何可以从一个谋反的将军顺利登上皇位?”云解恒的语气忍不住夹了些讥讽,“可曾想当时另外三方激烈争斗,为何最后独独让你收了这渔翁之利?”
      这些在承安还是韩蹊时就想过,但他以为是自己的黑旗军声势较收,一直在暗处谋划,打通了内部的门路,一切才来的顺理成章。到最后末帝临死前也是他最先得到消息赶到他身边,这才成了最后得鹿之人。
      “苏洛尔巫师并非等闲之辈,蒙古也不缺谋略之才,解家更是不会坐视不理。什么人有这能耐在三方之间周旋,什么人有能耐在最紧要的关头抽身将信送到你身边。”云解恒几乎是在嘶吼,他的脸被熊熊火光映得有些狰狞,“韩搠你骗了自己多少年!若非当初你过度自信,他为什么要处处护你!我父亲怎么会死!”
      承安觉得这火着实太过灼人,他似乎听不见了,只看得云解恒在向他嘶吼,又或是解奚羽。他们出山那年也是初春,解奚羽最爱这些节日的玩意,于是买了花灯送他,解奚羽当时心事重重,他便去问,当时半大的少年抿紧了嘴,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解奚羽不说,他便不会再问,这是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所以时隔近三十年,他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个迟到的回答吗?
      承安感觉火苗撩上了他的衣角,有临近死亡的温暖光芒,他突然大笑起来:“你骗我!解奚羽怎么可能独去救我而放弃整个解家,你不过是为唬我给你那父亲留下个好名声。你们解家人都一个样,虚伪,恶心!”
      云解恒似乎被他气笑了,他看着承安帝指着他笑,云解恒踢了踢脚边,踢出一个火烧着的物什。
      火越来越大,几乎将云解恒整个人吞没,这个小宅烧了起来,承安感觉到火在逼近,他的衣角已经焦黑,房梁也像要垮下来,这整个屋子都摇摇欲坠。侍卫在外面大声呼唤,还有奔走的脚步和嚷着走水的声音。他要走了,他不应该陷在一个拙劣的骗局里。
      但他看到了那个物什,他的脚被定在了原地。
      那盏花灯已经看不出形状了,外圈的竹架也烧得七零八落,露出原本放在底部,一个小小的,带着陈旧铜色的东西。
      上面只有简单几个字——“长命百岁”
      承安记得这个长命锁,从他遇见解奚羽的第一天他便带着这个,说是解家孩子想来体弱,早年母亲便给他打了一把长命锁。至于解奚羽死后他并未看见他戴着,就以为是他既已长成,长命锁是不需要了。
      不曾想却在他这里。
      从那次分别后,他们几乎没有见过面,直到后来解奚羽与他的赌约,让关系彻底僵化,最后走向敌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此刻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却扑不灭这火焰。承安不顾一切扑进去,他探过倒塌的房梁,手指被火烧得脱了皮,长命锁也变得和铁炭一般,但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把不起眼的锁握在手里。
      “我向来讨厌这些……你许了个什么愿?”
      “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只是不说。什么愿……花灯知道便好了。”
      云解恒看着几近疯狂的皇帝大笑,然后笑声淹没在了房梁的倒塌声中。侍卫破门而入,将狼狈不堪的皇帝带了出来。他在救火的人来之前将承安带了出去,带到安全无人的巷尾。
      他看着远处的大火,整个宅院和新春的灯笼相衬,像极了那年他那年看过的烟火,走过的红梅白雪。手心的长命锁翻了过来,上面隐约刻着什么,几乎是一瞬间,他想起来他为什么喜欢这个名字。
      “若是长大后我哪日当了皇帝,便要你解渠做我的丞相。”
      “年纪小口气倒是不小,话不能乱说。不过若是蹊来当,定然是个很好的皇帝吧。”
      侍卫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承安用指尖揉了揉发红的眼角,又是淡漠的面孔。他冷冷看着那个年轻的侍卫,又突然淡淡笑了。
      “火太大,不小心被卷进去了。”
      他要做个好皇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