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平生意》是墨痕子

78、第 78 章

　　在成金山庄歇息的这段时光，或许是华商霖有史以来最为放松的一段时间了，纵然如此，他依旧日日提心吊胆，半点也不敢全身心放松下来——可是千算万算，到底还是出事了。

　　阿度没了。

　　线人将这个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华商霖下意识便是——这怎么可能？他亲手栽培阿度，最是知道那人的本领了，莫说是那些杂兵喽啰，就算是卓绝高手，都未必能取这少年的性命。

　　直到定远军里的人偷偷将阿度的尸身给运回永安王府，看见了那熟悉无比的少年时，华商霖都在怔怔地想，这怎么可能？

　　尸身安置在了王府里，屋外大雨滂沱，暴烈哗然的雨声将华商霖给冲击得七荤八素，他呆愣地看着一动不动、身上蒙着白布的少年，试探性地唤道：“……阿度？”

　　放在往常，这毛毛躁躁的臭小孩儿肯定会跳起来，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来：“王爷有何吩咐！”

　　“……”

　　然而如今，回应华商霖的，却是那染了血的白布，还有宛如少年痛哭一般的雨声。

　　阿度头部的地方已经扁了下去，若非他衣服里怀紧紧缝着定远军的标识，恐怕没人能从那稀巴烂的脑袋上认出——这便是曾经那个骄阳一般热烈的少年人。

　　“阿度，你说说话好不好？”华商霖的嗓音简直是有史以来的轻缓，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颤抖，“我……我多给你发点月钱，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不让你哥骂你了好不好？”

　　唐声晚一只手搭在了他肩头，不忍道：“华商霖，你别这样，阿度他……已经走了。”

　　先前一直和阿度关系颇好的香香还有翠翠站在不远处，不敢放声哭泣，却也眼眶通红、暗自垂泪。华舒隐王爷和姚夫人全都来看了阿度，面上皆是不可置信，末了，姚夫人替少年拽了拽白布，泣道：“苦命的孩子，今年才十七岁。”

　　“小百出门去执行任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他，免得他受影响。”华老王爷嘱咐了一句，手中念珠转得飞快，眉头皱得死紧，好似在念往生咒，半晌后，他收了声，又看向了木然的儿子，“……霖儿，人死不能复生。”

　　我上辈子让雷劈死了都能复生，阿度这么好的小孩儿，为何不能复生？他浑浑噩噩地想着。

　　华商霖不肯走，一直在堂前候着，唐声晚劝了几次都无效，那人一直喃喃说着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阿度从那么高一点儿的时候就跟着我了，跟我亲弟弟一样。”

　　“小时候他就瘦，又瘦又矮，像只小猴儿，谁知道后来个子还能蹿起来……这小子一顿饭能吃三个人的份量，有时候还嫌不够，他哥时常骂他是饿死鬼投胎，每天都担心阿度把自己活生生撑死。他和他哥小时候经历了饥荒，那种易子而食的年代，也不知道小百怎么将阿度拉扯起来的，我就知道这孩子是真的饿怕了……”

　　“不仅能吃，阿度还胆小呢，晚上睡觉怕鬼怕黑，这么大了还和他哥一起住来着。”

　　华商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看向了唐声晚，她在这个男人脸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脆弱神情，他惊慌道：“你说，他还是个小孩儿，这小半辈子都没离开过王府，黄泉路上，你让他怎么走啊……”

　　唐声晚顿时哑然。

　　堂前的暴雨中，站着一溜儿永安王府栽培出来的暗卫，一个个全都面容肃穆、垂首而立，无一人敢讲话。他们其中没有一人的天资比阿度更高，也没有一人的功夫比雷百更扎实。那兄弟二人可谓是这些暗卫里最为佼佼之人。

　　然而如今硬生生的折了一个。

　　雨声淅沥，闷雷滚，滚，土腥味儿伴随着血意渐渐冲刷进了堂屋，简直是摧心挠肝，华商霖深呼吸了几次，都未能缓解过来，直到姜子非闻讯赶来。

　　“那贼能吃的臭小子去哪了？不是说了让他来找本皇子吃饭吗？他……”宛如落汤鸡一般的五皇子甫一进门，喊出来的便是这句话，但话音刚落，他便对上了华商霖有些空洞麻木的眼神。

　　也就不可避免的……看见了身后蒙着白布的阿度。

　　姜子非如遭雷击，整个人都站在原地愕然了许久，才开始挪动灌铅一般的双腿，走到了阿度身前去，双手发颤的想要拽开白布，看一看前几天还和自己笑闹的臭小孩儿。

　　但是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握住了姜子非的手腕。

　　华商霖摇头道：“阿度不会想让你看见他现在的样子的。”或许连这怙恶不悛的五皇子都没有察觉阿度对他的那一点点心意，但是将其视如亲兄弟的小王爷却可以，他知道阿度对那人一定是有几分情意的。

　　只是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一切便已经来不及了。

　　“是谁杀了他？”姜子非收了手。

　　华商霖讷讷道：“是燕月阁的拦路金刚，秦猛。”

　　五皇子的半边脸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脸颊肌肉绷得死紧，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半晌之后，他忽然道：“我要走了，劳烦王爷借给我一件披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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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不休，护城河潮涨，京都的青石路上都被浇得冒白烟儿了。

　　马蹄声老远响了起来，一道玄色身影骑在马上一夫当关，身后领着一队的侍从，从这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匆匆而来。

　　好似巨石一般的身影蹲在房上窥伺已久，当为首之人即将到达的千钧一发，壮硕如牛的秦梦以一种怪异的灵活姿势跃身而下，与此同时，手中的千斤锤应声甩出，轰然一声，直接拦住了骑士的去路！

　　重锤顿时之间砸裂了青石路，石块翻飞，骏马受惊而失控向前翻滚，玄色斗篷的骑士就地一滚，很是迅捷的躲开了那千斤锤的攻势。

　　“华商霖，蹲到你了。”秦猛一笑，宛如露出了恶鬼的獠牙。

　　但他很快便发现，除却为首的“华商霖”，其余骑手宛如看不见主子正在面对危险似的，全都分路而逃，好似商量好了似的。

　　秦猛身为燕月阁的高手，也是身经百战，下意识便感到事情不对劲，心里由不得腾升而起一阵阵怒焰：“华商霖，你又想搞什么阴谋诡计！还不速速前来受死！”他暴怒，抡锤而起，却并未砸中“华商霖”，而是让那人给躲了过去，直接将那匹骏马给砸得骨肉横飞，生生断了气！

　　“收到的消息不对吗？”玄色斗篷的男人冷笑了一声，猎猎暴雨中，他的身影和声音一并模糊了起来，“拦路金刚。”

　　“你不是华商霖？”秦猛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铆劲儿与人过了几招之后，千斤双锤上的铁刺直接将人的斗篷给刮了起来，露出了眉目阴鸷顽劣的一张年轻面孔来。

　　秦猛收了势，一愣之后，狞笑了起来：“原来是五皇子殿下，还真是万万没想到，华商霖的走狗竟然如此之多，连五皇子都成了他麾下的亡命徒。”

　　这语气无比自信，仿佛只要有人跟从华商霖开始做事，便一定会成为惨死九泉之下的“亡命徒”。

　　姜子非缓缓掣出了削铁如泥的长剑，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仿佛要将对面那丑陋巨硕之人连皮带骨的碾碎一般。

　　“是吗？除了我，你还见过谁啊？”

　　“还见过谁？”空荡荡的长街上，二人面面相对，秦猛这人似乎颇为自负，想了一会儿，便掂量着手中的双锤，恶劣地笑道，“今天天没亮的时候，我还杀了另一条华商霖的狗，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他并未注意到姜子非逐渐猩红的双眼，仿佛觉得有趣，还在沾沾自喜地啧道：“那小子也是有意思，细胳膊细腿儿，都不够老子塞牙缝！还敢和我硬碰硬！不得不说，他功夫不错，可惜跟错了主子！”

　　“哎呀呀，可能是华商霖的狗都如此忠心吧，临死的时候，那小子还浑身是血的抱着我的腿，不肯让我走，嘴里念叨着什么‘休要伤害王爷’……哈哈哈！虚弱得连站起来都没力气了，还护着主子呢！”

　　大雨之中的姜子非，宛如一尊石雕，声音低沉的从喉嗓之间挤出来：“然后呢？”

　　“然后——？”秦猛从前听说过姜子非的名号，知道这人也是个富贵闲散公子哥儿，决计是不会为了华商霖而拼命的，因此什么话都说了，心情颇好的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老子就用这千金双锤，将他的脑袋瓜给砸得稀巴烂了！连脑浆都飞出来了，这小子哭都没来得及哭！只能去阴曹地府当华商霖的狗了哈哈哈！”

　　望着对方那双挥舞着的、带着獠牙倒刺的铁锤，姜子非只觉得每一下都砸在了自己肺腑里。

　　……好痛，痛得他快要哭了。

　　“五殿下，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秦猛嘿然，“最有意思的是，这小子临到死，手里都攥着一样东西，我还当是什么防身武器，最后我掰开手一看，原来是一枚袖箭，攥着那破铜烂铁，还想杀我？谁又能杀得了我！”

　　“可真是巧了。”姜子非缓缓绽出了一个恶劣至极的笑容来，“你是拦路金刚……我也是，让本皇子心情不悦之人，我全都要拦下来，然后送你下地狱。”

　　秦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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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之后，体态庞大的尸体堆得宛如小山，秦猛的双锤上沾着红红白白的不明物，他的头已经不翼而飞了，或者说，已经砸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而“山顶”则坐着浑身浴血的姜子非。

　　百姓们说五皇子是个顽劣不堪的二世祖，是个浪荡轻狂的败家子儿，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方才的那段时间里，他真的感到自己疯了，好似修罗阎王一般收割着对手的性命，弃所有理智于九霄云外。

　　此刻他替阿度报了仇，满面迷茫地坐在寒冷的大雨里，只觉得满心柔软和哀恸，只想要一个温暖的拥抱。

　　姜子非这辈子活得自在随意，却头一次感到了伤心：“臭小鬼……不是说要去我府上吃波斯菜吗？连我的袖箭都收下了……”

　　雨里，他捂住了脸，呜咽道：“……你怎么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