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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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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次。
圣典、对民众的赐福、接见教廷与国议会的人员……还有晚宴。
这一次塔尔很好地舒缓并掩藏了他过于疲惫的精神,因此伦赛尔冕下正常离开了晚宴。座钟指向九点零五,斯拜因·辛锐再次披着那身锐不可当的气势向塔尔走来。
宴会中的人们仍在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但他们的声音都已压低,眼角耳根也都隐秘伸向了这里。
雷尼尔想要走过来,却被他的叔伯拉住了,只好担忧地看向这边。
“神子、塔尔殿下,我有几个疑问。”
塔尔厌烦地看着斯拜因,第五次。
除了伦赛尔冕下把他一起带出宴会的那一次,每一次斯拜因都会凑上来找不痛快,无论他换什么应对方式,最后斯拜因都能把话题转向要塔尔和西奥多拉比一场才算。
而那双眼睛不但傲慢、轻蔑,而且还坚定不移。就好像他是个什么唯一一个能够看出小人的谎言,并大无畏的冲上去只为了解救那些被迷惑的可怜虫;好像塔尔不是生来就被安排好了未来,而是费尽心机爬上这个位置好图谋不轨一样。
塔尔没太费心掩饰自己的厌烦与冷漠,就像一个被迫坐在剧院里看一场他早已看过而且不喜欢的戏剧的观众那样,带着点不知是对演员还是对自己的悲悯。
“请直说吧,阁下,您这样气势汹汹地冲我过来,是想要得到什么呢?”
被打断的斯拜因停顿了片刻,他牵起嘴角,眼睛周围的肌肉却一动不动,使这个笑容看起来冷酷又讽刺。
“我想要证明国家中每一个位置上的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好人,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亵渎神、徒受民众供养,却德不配位的狡狯之徒。”
塔尔也笑了,他笑得温柔和缓,就像每次在面对妖魔渗出事件中,总会出现的那么一两个可怜、愚蠢又迷茫的主动受害者那样。
“您想要怎样证明呢?”
斯拜因冷冷地看着塔尔,他被那个表情激怒了,却反而越发冷静下来,也许他脑子中正转着什么新鲜主意,但西奥多拉已经扶着剑上前一步,人们的目光于是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斯拜因捻着手指上的剑茧,说道:“一位真正的神子,总不会比不过我的西奥多拉。”
塔尔碧翠的眼中浮起波澜,它从生机盎然的森林转变成幽深无底的湖泽,人们只看到表面那一层崭然的神光,却没看见在神圣的力量下掩藏着润泽凶险的银灰色。
他看向那个战意盎然的小姑娘,能够凋零生命的可怕气势掩藏在神力的威严下冲向那双斗志昂扬的眼睛。
“你要向我挑战?”塔尔轻声问道。
西奥多拉的精神体已经有了势不可挡的锋锐意志雏形,然而敏锐的本能在觉察到银灰色力量的气息后尖叫着想要逃跑。像秋虫看见了冬雪、雪花碰见了火塘、被猎犬追得慌不择路的野兔一头撞进狼群的洞穴。
那是每个生命烙印在骨血里的本能,在面对死亡时最深重的恐怖。就算西奥多拉训练得再艰苦,她可还从来没有面对过濒临死亡的威胁。
细密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渗出,她错觉自己的意志上正生出一块块锈斑,她想要转身就逃,身体却僵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直到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按住她的肩膀向后移动一步。
她惊喘着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父亲身后。
塔尔收回了眼神,他没用太多力气,那只能吓吓从未感受过死亡威胁的小姑娘罢了,对于身经百战的斯拜因·辛锐就没那么有效了。
斯拜因眯起眼,眉骨阴影中仿佛在吞吐一柄寒刃,塔尔以平和的微笑回应。
“令人印象深刻。”斯拜因缓慢地咬着字说道,他收回投注于塔尔身上的目光,转身带着西奥多拉径直离开了晚宴。
塔尔扫了一眼宴厅,人们依然优雅地交谈着各种无可无不可的话题,从近几日的天气到女士裙摆上的新花样,从宝石袖扣到城内最新开的那家餐厅……几个未来得及转开视线的迟钝家伙在与塔尔对视之后,无不微笑点头致意,然后自然地转头使自己加入就近的话题又或是把注意力移到长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点上。
只有雷尼尔·诺盾一瞬不瞬地盯着塔尔,如果不是他的叔叔隐秘地用指尖夹住他的衣摆——那力量虽看上去轻巧,却也足以在雷尼尔强行挣脱的时候将他那身得体且昂贵的礼服报废——雷尼尔恐怕就要径直走过来了。
于是塔尔那张惯常的温和笑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真正笑容来,他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自然地滑到了一旁。
等到座钟的指针走到惯例的时间,塔尔安安静静地和埃涅斯一同离开。描金的大门在他身后合拢,宴厅中的人们迅速而默契地换上了最新的谈资。
“……少见的锋芒。”
“毕竟是一位殿下,谁又能够容忍再三的挑衅呢?”
“新锐阁下看起来可不像会退缩的人。”
“……等待吧。”
……
“怎么了?”洛瑞丝·睿纳达向她一直看向塔尔离去方向的学生问道。
“没什么,”莉娜转回尚显青稚的面孔,浅淡的唇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只是有点好奇。”
等待……
塔尔摩挲着窗台下沿新留下的刻痕。
他的精神力量在连续的圣典主持中被锤炼得愈发凝实,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够彻底打开第五道教廷的圣枷了。
在从前,他只以为那是个蕴藏秘密的梦境,无论如何诡异,那也只是一个属于他的梦境而已。
但现在看来,这个梦并不完全属于他。那些梦中的妖魔有它们自己的意志。
那是危险的。
他记得有一支血脉善于处理梦境,可惜他们在恸天之灾中几乎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些血脉不纯、躯体之枷最多只能开启第一道的分□□些力量太微弱了。
或许他应该查一查教廷中有关梦境的记载与神术。
塔尔将接下来要做事在心中列了个计划,对自己施加了一个精神震荡的触发神术后,再一次陷入圣典日的睡眠。
一夜无梦。
塔尔安静地等待着。历法盘上的圣典日黯淡下去,细柱沙漏没过了凌晨四点,没有人来敲门,窗台下的刻痕仍在。
圣典日过去了。
等待。下一次的时间循环什么时候会降临?那时又会发生什么改变?梦中的妖魔是否可信?
他不可能永远等待。
“下午去典籍室。”塔尔在霍克前来时说道。
除去每日固定的早晚课与按月排布的课程、不定时的妖魔渗出事故,塔尔每日下午都有两个钟时的自由时间。他可以选择在祈祷室冥想、习武场锻炼、典籍室阅读,又或是在教廷内的庭院中闲逛一会儿,甚至帮助某个忙碌的教士进行暂时的工作。
但偶尔也会有些例外情况,比如现在:
“雷尼尔·诺盾先生想要与您见面。”霍克说道。
“请在一点将他带到白萍池。”塔尔说道。至于典籍室,自然是去不成了。
白萍池是一处掩映在香柏林中的小泉眼,泉眼位于池水中央,并高出水面一块,清澈的泉水从四周高出池面的叠石涌下,形成一阶小小的瀑布汇入池水,又顺着周围的两条水渠流出,灌溉整片香柏林。
每年春季,在丰饶角星座尖角闪耀着橙色光芒的那一颗星星升到天空最顶端的时候,教士们就会从香柏林中挑选出几颗合适的香柏木伐倒并补种,在晾干后作为第二年圣典日所使用的香塔,余料则会做成其他供神的用品或护符。
香柏林并不怎么需要照料,除了伐木与补种的那几日,这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清净无人的。而泉眼汩汩的声音,也能很好地掩饰轻声交谈——鉴于霍克就跟在香柏林所围出的那块空地边缘,他需要保证神子殿下一直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塔尔与雷尼尔绕着白萍池缓缓散步,泉水清凉的水汽和白萍清幽的香气很好地缓解了初夏的开始冒头的暑热,他们的话题或许也有同样的效果。
“听说西奥多拉将今日的课程全部停了,辛锐阁下昨日回府时惊了马,那四头健壮家伙险些不听车夫的命令,要一直把车厢里的尊贵阁下拉到草丛里去。”雷尼尔以惯常的轻松口吻说道,但塔尔明白他要讲什么。
能被称为辛锐阁下的只有斯拜因·辛锐,他已经打开了第八道血脉之枷,那身怒意之下的锋锐气势惊了拉车用的马也不稀奇。
“你认为我不应当那样做?”塔尔缓缓道,他昨日的表现确实与平日不同,伦赛尔冕下或许会找他谈一谈,被激怒的斯拜因或许会更敌视他,人们或许会猛然发现,他这个神子也不总是温和悲悯的。
“不。”雷尼尔停下脚步,茶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铜器被打磨过的光泽,像一头刚开始打磨犄角牡鹿,“我只是觉察到你似乎焦躁不快,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塔尔随之停下:“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塔尔。”雷尼尔认真地看向对方,通常他应该称呼塔尔为殿下,但既然他们眼下已经走到了池子的对面,就连最近的霍克都无法隔着水声听清他们谈话,那也无法像他们私下惯有的那样轻松亲近些。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找我帮忙。”这个有着牡鹿一样眼睛的年轻人认真地强调道,“你知道我能帮上忙。”
“如果我需要,我会的。”塔尔微笑道。
“好吧。”雷尼尔耸了耸肩,他退开脚步,看着塔尔将目光转向池子里盛开的白萍花上去了。
人们常说诺盾家的小儿子是才撒开蹄子的牡鹿,虽然诺盾血脉的纹章就是一头印在盾牌上的昂首牡鹿,但这个形容可不全是好意。
他们认为老佩恩·诺盾是一头健壮沉稳、守护族人的牡鹿,他的长子法尼尔·诺盾则是他犄角锋利、英武可信的继承者。而雷尼尔呢?他的性情还没稳定下来呢,整天活泼的东窜窜西嗅嗅。这也是为什么那群人在晚宴上全凑到他身边打探消息。
但雷尼尔可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不靠谱,他有着天生的敏锐直觉,只凭本能就能避开陷阱,要猎人在他身后气得跳脚,自己又一无所知地跑去吃野莓了。
也因此,他知道话题能进行到什么地步。
雷尼尔在塔尔七岁那年来到他身边,他们成为朋友,就算偶尔在私下里互称姓名被碰到,也会在大人们的纵容下被假做视而不见。但雷尼尔同时也没少被他的父亲佩恩·诺盾提醒。
塔尔是神子。
雷尼尔是作为一个身份合适、年龄相当的玩伴被选择的,但这段友谊能维持至今,同样也少不了雷尼尔的认可——他和西奥多拉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但两人现在见面只会以假笑回报冷笑。
人们都说辛锐家的冷美人难见一笑,不知其绽开时会有多么绝色倾城,但雷尼尔知道塔尔的笑才是最少见的。
塔尔总是温和的笑着,让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心生亲近又自惭形秽,但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一个形象,一个人们心目中神子应有的形象,他就应该永远都那么温和的笑着。
但他真正的笑容少得可怕,昨晚宴会上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是,刚刚那个温和的微笑不是,那个笑太过紧绷,但或许也只有雷尼尔能看出来了。
“在想什么?”塔尔扶起一支白萍花问道。
这些对水质挑剔得厉害的植物正是盛开的时候,它们雪白的瓣子厚实纯净,每四瓣簇拥成一只小盏,中间探出嫩黄的蕊来。其香气能够解忧安神,花瓣晾干后则可以保存良久并制成上好的伤药,若是附加了恰当的神术,还可以驱除侵入体内的妖魔的衰败气息。
“西奥多拉。”雷尼尔下意识答道。
“你喜欢她?”塔尔勾起嘴角。
“不!”雷尼尔抬高了声音,“那只是我父亲在我们小时候的一点想法,现在他早就放弃了!”谁叫他们年龄合适、身份相当,而且还青梅竹马呢?
“佩恩阁下……”塔尔问道,“北方的情况还好吗?”
雷尼尔绷了绷嘴唇:“他们不愿跟我说,但既然我父亲和哥哥都过去了,想必今年的情况更严重些。”
自恸天之灾后,妖魔们从北方的无底深渊爬了上来,圣笛辛诺大陆的人们建立了边境墙,并将挨着边境墙内最广阔的一段土地划给诺盾血脉做领域。
但这不是无缘无故的馈赠。诺盾血脉自那之后便一直守卫着北方的边境墙,将妖魔死死拦在墙外,也令墙内的人们能够享受相对安宁的生活。
但自恸天之灾后,边境墙上的战争就从未停止。妖魔仿佛无穷无尽,它们畏惧墙内浩大的庇护神术,但人们也畏惧墙外的灰浊之气。可在那两种力量相持不下的地区,血肉的洒落一直都在。
教廷同样对北方送去源源不断的支撑,但诺盾血脉总是需要更多,而教廷所能拿出的却又更少,毕竟,就算墙内,也偶尔会有妖魔渗出。
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话题,他们默契地开始谈起更轻松的事情。塔尔一边散步一边折下那些已经盛开、花瓣饱满的白萍花,在他们到分别的时候,他的怀里已经抱了一大捧。
“拿去吧。”塔尔分出大部分塞给雷尼尔,“放在枕边安眠。”
“我可用不了这么多。”雷尼尔抱怨似的笑道,他轻快地接过,“谢啦。”
他带着一大捧馨香的白萍花离去,指尖感受着花上隐秘流动的神力,它们醇厚、稳定、生机勃勃,每一片花瓣上都凝聚着神术符文,若是制成药剂,足够一支五十人的小队半年的用量了。
塔尔……
雷尼尔欢快的眉目沉凝下来,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塔尔抱着剩下的几支白萍花向祈祷室走去,霍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要将这些供奉给神,它们会是很好的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