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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循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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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十……十一。”
塔尔疲惫地睁开眼睛。
第五次。
每一次他都会在时间倒转刻痕消失前再次陷入那个梦境。但塔尔在第二次倒转时毫无知觉地睡着后,就开始在此后的每个夜晚隔五分钟记忆一次时间,并将每次记忆的时间节点错开一定的时间差。
现在塔尔已经能够大致确定,他每次陷入无可抵御的梦境时,都在同一个时间点:凌晨一点五分十二秒之后的七十五秒内。
而时间倒转的节点则应当在这个时间点到凌晨三点二十七分他醒来前。
在圣典日,他可以进行的探索还是太少了,所有的试探同样需要小心谨慎。
祭礼上的浩大神术关乎着圣笛辛诺大陆未来一整年的命运,在恸天之灾后,灰浊之气弥漫世界,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息对于生灵就像慢/性/毒/药一样。
如果不是每年的庇护神术将灰浊之气隔绝在外,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这块大陆就会干净得像它刚刚被创造出来一样,而妖魔和堕落之民则会开心得在上面跳起桑坦舞。
塔尔无法确定这循环什么时候会结束,但哪怕一次,他也不敢在祭礼上做尝试,万一循环在那一次停止了呢?
但塔尔现在可以确定一点,这不是他陷入迷惑术,而是时间真的一次又一次地被重置了,包括他的身体,除了他的灵魂。每一次圣典对神力的增长都消失了,但精神对神力把控的进步却留了下来。
如果这不是圣典日,他倒可以借此把教廷的典籍都看一遍,看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然而这一整天他的日程都满到甚至塞不下十分钟的小憩。
卧室门再次被敲响,塔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它们已经澄明得像沾着露珠的嫩叶。
“请进。”
圣典、对民众的赐福、接见教廷与国议会的人员……一切都有条不紊,令人安心,除了塔尔疲惫不堪的精神。他已经连续进行了五次的主持圣典,并一直没能得到良好的休息,而接下来,还有一场晚宴。
国议会与教廷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教廷的六驾马车跑得又平又快,并没有留给塔尔太多能够用于冥想恢复的时间。
走下四角与中央坠着萤石灯的马车车厢后,清冷的夜色与星月的光辉将他笼罩。
塔尔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微凉的夜风缓解自己不断抽痛的头部。
侍卫推开宴厅用金粉描绘着国议会十二脉纹章的酸枝木大门,典雅的音乐和清甜的淡香瞬间鲜明可辨。
一位身材娇小的年轻小姐正坐在羽管键琴旁,她浅粉色的唇微微抿起,泛着冷蓝光泽的指甲在羽管键琴上跳跃,舒缓典雅的音乐从那淌出,并缭绕了整座宴厅。
一个斯托克家的孩子,那过于浅淡的唇色和指甲上特异的光泽正是这一血脉的特征。
不过斯托克血脉早已衰微到无法竞争国议会十二脉了,她是以另一重身份来参加宴会的,作为洛瑞丝·睿纳达的学生。
这位年长的女士正站在羽管键琴旁,柔顺下垂的袖摆上绣着只有睿纳达血脉之长才能用以装饰自己的月相。她的眼尾舒展开细密的纹路,但那双蕴藏着星空的暗蓝色眼睛足以使任何人忘记她的年龄。
半年前洛瑞丝·睿纳达在一次宴会中将莉娜·斯托克介绍给她的圈子,现在又带着她来参加国议会的晚宴,并弹奏开场曲。
这意味着莉娜是受洛瑞丝承认的继承人,仅限于她的私产,不包括睿纳达血脉的财产。睿纳达的继承人正站在他母亲不远处呢。
乐曲结束后,莉娜起身行礼,她为自己赢得了一阵并非完全出于礼节的掌声。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没什么需要特别在意的。
辛锐家充满攻击性的父女俩仍站在他们所习惯的中线靠左侧位置上,诺顿家的小儿子雷尼尔正无聊地应付着想要从他这试探出点什么消息的家伙们,他的父兄今年都在边境墙呢,如果没有被誉为“王国坚壁”的诺盾血脉,仅靠教廷的神术可没法把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妖魔全部拒之门外。
雷尼尔在看见塔尔时眼睛一亮,但转眼就想起这不是个他能够靠塔尔摆脱纠缠的时机,教宗冕下还站在那里呢。
每个人的反应都符合常理,没什么需要特别在意的。塔尔暗自叹气,这同样意味着没什么新的线索。
接下来伦赛尔冕下会离开,斯拜因·辛锐会带着他最骄傲的“刺剑兰”前来找麻烦,埃涅斯老师会……
“塔尔。”
“老师。”塔尔头颅微垂。这通常是教宗离开晚宴的时候。
“你随我一起回去。”教宗的声音既没有刻意放大也没有刻意压低,但足以让一直关注着这里情况的人听个一清二楚。
斯拜因的眼珠不甚明显地震动了一下,西奥多拉则表现得更明显一些,她应当对这次挑战准备了许久。但塔尔只是轻轻巧巧地随着教宗一同离开。
这一次循环的改变同样令他惊讶,但既然能够免除接下来的烦忧,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他们一同登上了马车,在这个别无他人的环境下,伦赛尔冕下灰蓝色的眼睛看向塔尔,温和、悲悯、威严,这是属于一位教宗的眼神,并不比他看向任何其他人更多一份温情或严厉。
“记得冥想,早些休息。”
塔尔恍然,伦赛尔冕下看出了他的疲倦,因而才打破了那个无关紧要的惯例,令他能够摆脱之后的无聊宴会,从而多得到几分钟的休息时间。
“我会的。”塔尔露出一个微笑。
他确实需要充足的休息,鉴于他还不想让自己在找出循环缘由或终止它的方法前就被一次又一次的圣典以及过于紧绷的神经线榨干精神。
他已经做了足够多的试探,并从那少得可怜的线索中确定了自己接下来能够做什么,而更进一步的试探,也没有必要了。
在结束了晚祷与冥想,熄灭灯光后,塔尔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摩挲着刻痕等待它消失,而是换上柔软舒适的睡袍,让自己陷在干净的棉质床单与蓬松的被子之间。
在他彻底陷入睡梦中前,塔尔对自己施加了一个触发神术。
……
纷纷扬扬的灰烬从天空中落下,像一场无止境的大雪。
灰白的城市里传出诡异的童谣,伴随着八音盒的叮咚乐响。
塔尔走进那扇唯一敞开的大门,捧着八音盒的孩童缓缓转过身,露出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
“妖魔!”
塔尔双手结出驱逐神印,但紧接着,一阵来自灵魂的震荡就打断了他。
塔尔怔了片刻,缓缓放下即将攻击的双手。
妖魔。这种类别丰富到足以摆满一整架子百科全书的生物自恸天之灾后出现,或许与灰浊之气同时,又或许更晚一些,但相同的是它们都对这个世界的生灵无甚善意。灰浊之气对生命的侵蚀隐蔽缓慢,而妖魔则癫狂暴虐地屠戮。
就算是那些可沟通的智慧妖魔,无论它们看上去多么天真可爱,那些虚伪的亲近也只是为了带来更大的杀戮。面对妖魔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要理会它们所说的一切,直接以你所能使用的最有效攻击打上去便是。
这是在过去无数年的流血牺牲中证实过的,若是谁对那些看上去与常人相似的妖魔生出怜悯与保护欲,驻守在边境墙的诺盾血脉们绝不会介意把他的脑袋敲进冰桶里再丢到墓地里对着那些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只剩下一个个大得可怕的死亡数字的石碑好好清醒清醒。
但塔尔必须要与眼前这个看上去纯稚天真的孩童样妖魔沟通一番,在现实中找不到任何可以更进一步的线索之后,这个明显与时间循环有关的梦境就成了他必须探索的地方。
一个以“驱逐神术”为触发条件的精神震荡,能够在恰当的节点打断他在梦境中的沉沦。
“如何停止时间循环?”塔尔问道。
落满灰烬的孩童惊讶地眨了眨两只眼睛,那生在额头上的第三只眼却一直死死盯着塔尔,缓缓收缩的暗红色瞳孔像一颗嵌在裂隙中的心脏。
“十一。”它说。
那颗搏动的眼珠骤然放大,暗红色吞没了整个白眼球,然后继续向外,像每一次的梦境那样,将塔尔送到了第二个地方。
磨刀声霍霍响起。
“为何会出现时间循环?”这一次他问道。
“十一。”磨刀的妖魔劈出了最后一个地方。
唯一光洁的祭坛上,满身灰烬的怪物仰面向天,眺望着天空之上的存在。
“我是谁?”
透明的火焰越燃越烈,它在最后一刻垂头看向塔尔,几乎耗尽全部力气似的,吐出一个词:
“等待。”
它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个数字。
塔尔睁开眼睛,立在墙边的玻璃细柱沙漏刚刚升到了凌晨三点二十七分的刻度。
塔尔披衣起身,手指抚上窗台底面,那道刻痕消失了。
他紧紧抿起嘴唇,眼中晦暗不定。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