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三千莲里》下雪时

4、第四天

　　坐在竹林的大石头上，看着规规矩矩坐在对面的敖丙，和拉着他的袖子玩得不亦乐乎的哪吒，杨戬悠悠道：“这事得从五年前说起。”

　　五年前哪吒都还未出生，而且听杨戬的口气，这回让他遇上的还是件大事，听他只说了一句便停了下来，哪吒顿时来了精神，催促道：“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呀！”

　　敖丙幽蓝的眼中也尽是好奇。

　　杨戬扫了他们一眼，这才缓缓开口道：“先前说过了，我师从十二金仙之一的玉鼎真人……”

　　玉鼎真人和太乙真人两人在性格上大相径庭，平日里却来往甚密，交情甚笃，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一个“吃”字。

　　约莫五年前，玉鼎真人在东海附近的灵穴遇到一窝红腹锦鸡，这窝红腹锦鸡日日在灵穴里被灵气包裹冲刷，还未修得灵识，也未曾开启灵智，体内却已灵气充盈，成了上好的灵肴食材。
　　玉鼎真人抓了一只烤完之后赞不绝口，当即将剩余的鸡圈起来，在灵穴外设下禁制，准备下次请太乙真人也过来尝尝。

　　后来太乙真人得师尊命令，外出搜寻混元珠，自然是没机会品尝这鸡肉，便传信让玉鼎真人等等。
　　玉鼎真人当真老老实实蹲自家山头等着，等了好几个月，太乙真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后来他实在等得无聊，索性闭关去了。

　　没想到玉鼎真人闭了个关出来，太乙真人寻的混元珠已一分为二，还把陈塘关搅了个天翻地覆。

　　玉鼎真人担心离陈塘关不远的灵穴，和灵穴里那一窝子鸡，当即派了座下弟子杨戬过来查看。

　　杨戬到了地方，发现灵穴外的禁制早已被人毁掉，所有红腹锦鸡不知去向。
　　他推算许久，只能隐约算出毁了禁制的人在陈塘关方向，便化作红腹锦鸡在陈塘关外的竹林守着。
　　也是因为他最近和一位师兄打赌输了，被按头灌了好几大缸子酒，有点昏了头，竟然想出自己变成红腹锦鸡引出敌人的损招。

　　结果人没引来，倒是逮到了想偷鸡毛的哪吒。

　　哪吒听完杨戬说的故事，笑嘻嘻地道：“这有什么难的，若那人破灵穴真是为了偷鸡，听说这里有一只绝对会赶来的。”

　　杨戬眉头一挑，道：“我在这里候了好几天，并未遇到道行高深之人。”

　　“那是因为你没用对方法，”哪吒说，“咱们得把事情闹大点，等人人都知道了，那人要是还在这附近，自然也会知道的。”

　　杨戬还未搭腔，哪吒又道：“所以得麻烦师兄再变一次了，等我带着这么大一只鸡回去，陈塘关的大伙儿还不羡慕死，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
　　哪吒双手张开，比了个超级大的手势。

　　杨戬：“……”
　　我看你是想炫耀吧？

　　哪吒搓了搓手，问：“师兄觉得呢？”

　　我觉得不怎么样。
　　杨戬下意识地想要拒绝，然而看到面前两个小团子亮晶晶的眼神，忽然又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刚答应下来，他又改口说：“我不可能变成鸡让你带回去的。”

　　“啊？”哪吒反应极快，“你想反悔？！”

　　杨戬一噎，用略带冷硬的语气反问：“什么反悔？我变成那样，你打算怎么带我回去？你能拽得动我吗？”

　　“呃，这个——”哪吒眨巴眨巴眼睛，求助似的望向敖丙。

　　敖丙摇了摇头，抬头看着杨戬，显然杨戬早已有了主意。

　　只见杨戬抓起落在地上的一片竹叶，往身旁一扔，白光闪过，一只和先前相差无几的红腹锦鸡便趴卧在地，只是眼里少了几分灵动。

　　哪吒眼睛复又亮起，杨戬心底悄悄松了口气，大方挥手道：“拿去玩吧。”

　　“谢师兄！”哪吒欢呼一声，朝地上的红腹锦鸡伸出了小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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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塘关的大街上。

　　哪吒身影消失不到片刻，桌底下、墙角、树上陆陆续续探出几个脑袋，在确认哪吒不会去而复返后，那些人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卖糖葫芦的老大爷仍旧盯着哪吒和敖丙离去的方向发愣，距离他比较近的小摊贩见此情景，不由得“哎”了声，叫道：“我说陈大爷，你不会吓傻了吧？”
　　陈大爷被他的大嗓门惊到，又是一个哆嗦，随即脸色复杂起来。
　　小摊贩没心思探究他到底在想什么，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在摊位上方虚虚扫了扫，不像是驱赶苍蝇，反倒像在驱逐秽物似的。

　　陈大爷看到他的举动，欲言又止，待看到其他人也学着小摊贩的动作，才终于忍不住，低声说：“哪吒他，他又不是坏人。”

　　小摊贩也压低了声音，凑过去对他压低了声音：“你没看到跟在他旁边那个妖怪吗？”

　　陈大爷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又想起敖丙刚才对自己彬彬有礼的表现——哪吒要抢光他的糖葫芦，还是敖丙拦下来的——“妖怪”这两个字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面色难言地站了一会儿，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人……也许，是有什么苦衷呢……

　　然而任老大爷怎么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妖怪到底会有哪些烦恼和苦衷，他正要抛下这个念头，继续吆喝自己的糖葫芦，忽然听到街头传来一阵惊呼。

　　“是城北那只神鸟！”

　　“天啊，哪吒把神鸟打回来了！！”

　　终究是好奇心战胜了对妖怪的恐惧，听到街头小贩的惊呼，陈塘关的百姓这回没有选择躲藏，纷纷涌到街口处。

　　陈大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上兴奋不已的人群走了过去。

　　还未见到哪吒，他就听到前面的人议论纷纷。
　　“好大一只”“好漂亮”，说得煞有其事，然而陈大爷抬首望去，除了攒动的人头，什么也没看到。

　　又过了片刻，前面的人群分开出一条道来，陈大爷才看到拽着“神鸟”走在前方的哪吒。

　　哪吒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步子，脸上的兴奋比起百姓也惶不多让。

　　到底还是孩子，杨戬用了隐身咒，在一旁看着哪吒得意的样子，嘴角的笑容差点压不住。

　　他绷着个脸，嘴角拉直，冷峻的表情极为唬人。
　　跟在他身边同样被施了隐身咒的敖丙还以为他不高兴了，脚步都放慢了几分，不敢与他并肩同行。

　　百姓自发地在街道旁站成两排，让拽着红腹锦鸡的哪吒从中间通过，倒是有些像把哪吒当成英雄那般的夹道欢迎了。

　　哪吒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敖丙落后他少许，尽管他身上施了隐身咒，知道百姓看不到自己，那些惊叹和欢呼也不是给自己的，还是忍不住觉得心头发热，看着前方兴高采烈的哪吒，眼里流露出几分动容。

　　他与哪吒在七色宝莲中待了两个多月，哪吒对他从未有过隐瞒，尽管并未刻意提及，从哪吒的只言片语中，敖丙也明白了陈塘关百姓们对他的态度。
　　像是这样的场景，以前恐怕只在哪吒梦里出现过吧？

　　他笑得好开心……

　　“羡慕吗？”头顶忽然传来询问声。

　　敖丙怔了怔，不由得说：“我只是高兴。”
　　他害怕杨戬不明白，又解释道：“我只是在替哪吒高兴，以前他在陈塘关，这些人都……”
　　敖丙不知道怎么形容陈塘关百姓的所作所为，话音自然停住了。

　　杨戬极其聪明，哪怕先前还不认识哪吒，联想到魔丸的性格，也知道哪吒不太讨人喜欢。
　　敖丙才刚停下话头，杨戬就已将敖丙未说完的话猜了个七八分。
　　他冷哼一声，道：“不必在意这些凡人的看法。”

　　敖丙眼神黯了黯，他垂着头，没有再回话，只是趁着杨戬没有看到的时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龙角。
　　也幸好杨戬还记得替他施隐身咒，不然若是让陈塘关的百姓看到自己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跟在哪吒身边，哪怕他们一言不发，敖丙也会觉得他们的目光就像针一样，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要不是哪吒对他说过那些话，即使有隐身咒在身，他也未必有勇气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别人的注视下……

　　随着敖丙的沉默，气氛变得僵硬起来。

　　哪怕热烈的欢呼和激动的讨论就在耳边，热热闹闹的声音足以冲淡这让人难受的气氛，杨戬也还是觉得不自在，手脚都不大利索了。

　　他低头看着敖丙……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脑袋，走路倒是一本正经，循规蹈矩，像极了玉鼎真人理想型的徒弟模样。

　　他忍不住在心里咂舌，暗道一声可惜。

　　又过了会儿，敖丙还是没说话，头更低垂了几分。

　　杨戬眉头微皱，思来想去，发现敖丙这样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说错话。
　　然而这种小孩子的烦恼他实在不知怎么开解，只好道：“你若实在无法忽视这些人的目光，我替你施个小法术，把他们在你眼里的样子通通变成木头桩子。”

　　这样总行了吧？杨戬看着敖丙板着脸，不仅没有显得老成，反而分外可爱的样子，不确定地在心里想着。

　　杨戬说话时一脸的严肃，可见内心当真是这么想的，发现这点的敖丙颇为哭笑不得。
　　想象着许多木头桩子在自己面前移动的样子，敖丙有些忍俊不禁，“谢谢杨、杨师兄……”
　　他看着杨戬这会儿不算难看的脸色，还是厚着脸皮称呼杨戬一声师兄。

　　敖丙是申公豹的弟子，申公豹虽不是十二金仙，却也一同拜入元始天尊门下，算是杨戬的师叔，因此这么称呼也不算错。
　　不过杨戬心里不知道在计较些什么，没有方才认下哪吒这个师弟的积极，对于敖丙的称呼，只是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头。

　　这也表示杨戬其实并没有怎么在意他不是人族。

　　敖丙没有因为他不够热切而失望，反而松了口气。

　　看到敖丙放松下来，杨戬也不再开口，只是不着痕迹地垂眸瞥了一眼敖丙的小脑袋。
　　虽然看不到敖丙此刻的神情，但他能想象出敖丙紧抿着唇，蓝汪汪的眼睛格外的亮，仿佛在认真思考自己那些话的样子。

　　忽然有些理解自家师父想要收一个小萝卜头当徒弟的想法了呢。

　　对养成徒弟这种行为分外不屑的杨戬忽然和玉鼎真人找到了那么一丢丢的共鸣。

　　又走过一条街，前方的哪吒听腻了周围百姓的欢呼，也享受够了他们崇拜惊叹的眼神，回过头来，发现杨戬和敖丙皆一言不发，眼神飘忽，明显是在走神，不由得纳闷。

　　“你们怎么了？”

　　敖丙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哪吒只好将视线投向杨戬，眼里带上了几分不爽，看着竟有些凶恶。

　　发现他眼里明晃晃的质问，仿佛在说“你是不是在欺负敖丙？”，杨戬以冷眼回视。

　　他的态度让哪吒忍不住磨了磨牙，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到底还是在街上，哪吒记得杨戬说过自己不想引人瞩目，他很快收回目光，以杨戬听得到的音量小声道：“你要是敢欺负敖丙，信不信我打哭你？”

　　“就你？”
　　杨戬看到哪吒嚣张的小模样，觉得特别手痒，很想就这么把他揪起来好好教训一顿。

　　等接近了李府，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少了些，哪吒立即开口对杨戬道：“你少瞧不起人，等我重塑肉身，第一个打的就是你。”

　　杨戬慢悠悠地笑了，一点也没有欺负小孩的自觉。

　　“不必等你重塑肉身，我现在就能揍你。”他说。

　　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