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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罗刹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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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弦,百鬼夜游。愁云惨雾,笼罩着进入夜晚的地府,以及只有一豆灯光的吟风阁。
罗刹一身白色单衣,腰间松松垮垮系着淡蓝色的绸带。墨发如瀑倾洒下来,随着古铜色面具的摘下,露出一张俊秀的脸。
他倚窗坐下,徐徐斟了一壶酒。酒入玉杯的声音清脆悦耳,在静谧的夜里甚是动听。
“你怎能干出这样的事!?”似乎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夜晚。那男子严厉的声音也犹在耳畔。
罗刹皱眉,果然一想到他就心情烦闷,放下酒杯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烈酒。
今日又见了他……
一如既往地站在十阎殿的最高处,骄矜的表情和那日别无二致。常氏兄妹二人说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高高在上的十殿下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笑容中仿佛有一丝讥讽:“只怕再犯和上次一样的错误啊……”
而阿傍那个蠢货还在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他一张真面掩在狰狞的古铜色马头下,犹如一颗真心也被他埋在层层皮肉深处,不敢再窥探这丑陋的世界。
他表情木然声音却如含一腔热血,三只手指指着昏暗的天空,烛火下折射的影子跳跃在冰冷的地上:“罗刹必然不辱使命。”
十殿下又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了,只记得牙齿咬破嘴唇后尖锐的疼痛和血入口腔的浓浓腥气。
一阵气血上涌,他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掼到地上。登时,莹润的玉杯四崩五裂,酒水洒了一地。
有鬼差战战兢兢地要进来收拾,被罗刹凌厉的目光一瞪,又哆哆嗦嗦地退了回去。
尸位素餐又如何?
你既然让我真面不见天日,这般羞辱我——我又为何再为你效力?
你十阎罗……又算什么东西?
罗刹眼眶微红,仰头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眼里又多了几分醉意。
末了,拇指拭过唇边的酒渍,目光如同淬了毒般狠戾,又带着一丝冰凉。
不过就是投了个好胎成了阎王。
“罗大人脾气一直这么不好吗?”那个被瞪了一眼的鬼差悄悄问另一个八风不动的前辈。
“你新来的?”后者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样,懒懒地开口。
新来的鬼差点点头,又道:“我觉得可以让大人下下棋什么的,我听在无常大人那里当差的兄弟说,白无常大人一生气,黑无常大人就哄她下棋……”
“你倒是热心。”前辈冷笑一声,“今日和我说说也就罢了,哪日若在罗大人面前提下棋,你连命都没了!”
“啊?”鬼差被吓得一惊一乍,声音也不由拔高。但很快又自己捂住了嘴,做贼般向吟风阁处瞄了几眼,确认一切正常后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其实就是阿傍大人惹的祸,罗刹大人贪的心。”
那一日,崔判官朱笔一挥了断了一名为“马一春”的人的性命,阿傍和罗刹接令便到了凡间。
彼时二人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的模样,阿傍一双凤眼更有飒爽之意。两人携手同行,谈笑风生如踏春出游一般。他们脚程极快,刚到马府门口便遇上一道士,那人垂着头,似乎是故意不让人看到他的模样。按理来说,只有阳寿将尽的人才能看到他们,可那道士却侧身后退,让他们先行一步。
进门后的罗刹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那道士已经不见了。
阿傍没有觉得那道士的古怪,却发现了罗刹的异样,当即询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罗刹警觉地看了一眼装饰奢华的马府,问道,“崔判官给的资料我忘了,这府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员外啊,”阿傍从袖中拿出一份卷轴,念道,“财权双全,花甲之年。有妾氏十一房……”
“老色鬼。”罗刹厌恶地啐了一口。
阿傍不置可否,又念道:“只有一个独子,明日将满十八岁。”说罢,合上卷轴又重新放回袖里。末了,一双丹凤眼直视罗刹,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歇一会儿?崔判官说的是今晚子时,不必着急。”
罗刹摇摇头。
一路奇花异草,亭台楼阁等物甚是精巧。弯弯绕绕的琉璃长廊下,临水处一位少年与下人们交谈甚欢,一派和乐。
“便是他?”阿傍虽是问罗刹,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少年身上。
那少年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偏头对这边一笑,白净的面貌上更添俊逸,格外讨喜。他笑着对两人问道:“你们是谁呀?要不要一起来?”下人们本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着奇闻异事,听了这话以为又是哪两个偷懒的下人过来了,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午后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琉璃长廊。
“少爷在和谁说话?”一个家奴奇道。
“咦,你们没看到吗?”少年转身又去看,但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不由惊愕道,“刚刚那边有两个生的好生俊俏的公子的。”
“少爷莫不是看错了。”那下人笑道,“已近盛夏,这日光倒也耀眼。再被那明亮的琉璃一晃,定是让您有些错觉了。”
他说的有理有据,众人皆信了八分。而少年听他这么一说,着实感到有几分头晕眼花,一个趔趄栽下了长廊,掉进了水里。
“少爷!”会水的下人连忙跳进湖里向着少年游去。
而那少年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径直沉了下去。
廊上的人见那人影逐渐淡了下去,纷纷惊骇地大叫。也有尚且理智的人指挥着方向,可那么多家丁涌向一个方向,早已手忙脚乱地施展不开。
最终用了半柱香的时间,才七手八脚地把不知死活的少年拉上来。
“这……”刚刚隐去身形的二人看着这瞬息万变,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蔓延在心头,阿傍艰难地道,“所以,这个人……便活不长了是吗?”他还是不太相信刚刚还言笑晏晏的少年这么快即将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应该是的。”罗刹看着来来回回的郎中和闻讯而来、心急如焚的马员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然他也不能看到我们了。”
阿傍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西边渐落的夕阳。几百年来,他收灵无数,可是从来都是十恶不赦或者已经死去的人,从来都没有赶上这种情形的时候。
黄昏似乎变得格外漫长,除了偶尔一声啜泣和少年的母亲的哭号,近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推移。
阿傍握着招灵幡的手逐渐麻木,开始变凉。力气之大,使得青筋近乎破肤而出。罗刹则负手立在梁架上,宽大的袖袍随风而动,衣角猎猎作响。偶尔担忧地回头看阿傍一眼,随后将脸转向渐深的夜。
等罗刹一声“该走了。”传入耳朵,阿傍才从屋顶上站起身,双腿麻木,跃下来时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住,还是多亏罗刹扶了他一把。两人走近即将换上灵幡的主屋。所有人都在偏房忙碌着,罗刹寻了个椅子坐下,想着那个面色苍白,即将失去唯一的儿子的马员外。
“他会怎么做呢。”罗刹边想边拈了一枚黑子。阿傍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里,盈满了悲伤。
“几个时辰了?”马员外的眼睛有些空洞,略呆滞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不知是谁在一片呜咽声中听到了这句话,回道:“大概亥时一刻了。”
听到答话,那个半天没有挪动脚步的老人转头就走,管家为了怕出什么意外连忙跟了上去。却见马员外进了小厨房,上前小心地道:“老爷可是饿了?”
马员外没有理他,着魔了一般在食材中翻找。管家忽地明白了,手脚麻利地在一旁翻出一个食盒,道:“老爷是在找这个?”马员外动作一顿,眼里微微聚焦,颤抖地接过了它。
那食盒,是白日的道士吩咐做下的。
“找他们……找他们……”他毫无征兆地说出了一句话,因许久未开口而干涩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格外难受,更何况其中还有无尽的悲伤。
“老爷要找谁?”管家好不容易辨别出他说的是什么,却发现老爷已经冲出去了。
马员外步履匆匆地到了主屋,果然看见有两人坐在那里。他怯弱地打量了一下,见两人气度不凡,衣着华贵,相貌出众。心知这便是来给散他儿子魂魄的阴差了,连忙对着两人跪了下来。
阿傍却不看他,也许是没看到他,只是自顾自地下了一粒白子在黑子旁。只有罗刹兴味盎然地看了他一眼,却也将目光转向棋局,跟着下了一粒子。
而马员外,一直在旁边跪着。手中的食盒香气四溢,闻起来让人食指大动。
偏房里挤满了人,只有下人们进进出出,端着不同的汤药,也不知道那群郎中行不行。而他除了心急如焚什么都办不了,只能听那道士的话求助于旁门左道,也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而那两个贵公子打扮的少年居然真的出现了,便不由对那道士的话信上了七八分,内心也燃起了希望。无论如何,也一定不能让唯一的孩子早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