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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头脑 ...


  •   无情最近很烦。

      他盯着掌心哪个圆圆的足圈,赤金的镯子边缘坠着五个雕花成小核桃的铃铛。

      曾几何时,一个女人翘着脚,哭着问他能不能帮忙把这个东西取掉。

      他注意她脚上的铃铛很久了,足足有十天,十天里他画出了草图,然后发现了这个看似浑然天成的束缚里的关窍。他是暗器名家,同时更是精于机关,他知道自己能拆开这个刻着“陆”字的束缚。

      他知道怎么做,却没有及时为她解开,因为那套在一个女人的脚上,他不会随便碰一个女人的脚。

      但是在一个夜晚里,急风骤雨,落红无数,他深陷在温暖的红被里,听着她花言巧语,看着她笑嫣如花。一日云雨阑珊过,他醒来的时候,便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攀爬到床尾,对着白玉似的脚丫子,帮她解开了右脚上的铃铛。

      他藏起了这只赤金的镯子,躺回了她的身边。入梦前他设想过这个小玫瑰一样的女孩儿在看见她最讨厌的铃铛消失之后会多么雀跃,或许会喜形于色,然后又故态复萌,抛弃礼义廉耻凑上来索吻。

      但是他没有想到,醒来后,人消失了。

      问侍剑童子,说没看到,问路上的行人,问二人曾去过的商铺,都说不曾见过。

      那夜的雨仿佛只是他自己的一场梦幻,醒来了,了无痕迹。

      不,还是有的。

      他握紧了手心里的小镯子,这是现实的证明,他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不存在什么妖魔鬼怪,只会有诡谲的人心。

      是的,他又遇上骗子了。

      该死。

      *

      苏梦枕手执黑子,落在黄花梨木头雕刻的棋盘上,他错眼看了一下同样行动不便的无情公子,发现他对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出神,因为毒素还淤积在体内,他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他感受得到对面那个人浑身的郁结,这种感觉不久前他也有。

      还有过三年。

      三年真的很漫长,他不知道其实对关若飞来说只不过是数月的年岁,因此二人的思念本就是不对等的。

      他更加煎熬,更加疲惫,醒来以后,见到她以后,更加没有安全感。

      他习惯她睡在身边,但是每当她悄悄地如风一样地离去,他就会苏醒,然后默默等待她回来,只有确认她回来了,他才会真正入睡。

      相比于他,无情公子会等多久呢?

      一年?三年?五年?

      无情不比他,他当年还能动用一个帮派的势力去寻找一个人,去掘地三尺,而无情肩上的东西更加沉重,他还有仇恨和职责,他不能放肆任性地就盯着一个人耗费时光。

      或许他可以帮帮他。

      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态,苏梦枕拿起另一面的白子落下,说:“成大捕头若是无事,不如来手谈一局?”

      他一个人下棋着实有点无聊。

      无情回头,看着苏梦枕,他原本是很欣赏这个男人的,但是最近有点不了。这个家伙被女人送到冷血的房间之后就心安理得地霸占了这里,包括追命的两床被子,日日享受一个女人来来往往的服侍,汤汤水水灌进去,层出不穷的药品贡上来。他只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可以了,如今虽然依旧形销骨立,然则气色好了不少,想来那个女人费劲的心机还是帮他除去了不少毒素的。

      瞧瞧他现在的样子,干净贵重的苍色锦缎穿在身上,枯黄的头发被一根有点女气的白玉簪挽起,膝盖上捧着一个翡翠枕,眉目淡然地下下棋,活像哪家的富贵公子。

      哪里还有半分金风细雨楼楼主的样子!

      简直就是极尽一切诠释温柔乡、英雄冢的典范!

      因此无情推着车来到棋盘前,伸手拿起了白子,出口便是一股讽刺的味道,他说:“我们怎么可能没事呢?一面要等着蔡京的人马敲上门,一面还要眼看着关若飞在外为非作歹,最近递交到神侯府的命案都快叠成两摞那么高了!”

      说起这个,他心里就极为不虞。

      虽然关若飞算不上滥杀无辜,但手段也太直白,太嚣张了一点。

      前日夜里大闹天泉山,杀了二十七个人,人数不是问题,问题是她不仅杀了风雨楼的“白党余孽”,还杀了蔡京和方应看的人,若只是白党余孽,那是江湖人的事,犯不着烦上神侯府,偏偏方应看上门了,他们为了遮掩苏梦枕还费了不少功夫,还要应付一个多嘴滑舌的方应看。

      关若飞手段狠戾,杀人的同时还在京中散布谣言,说什么“关七”回来了,再加上“假的多指头陀”的尸体上被她可以弄上了剑伤,残留的剑气与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有些类似,更是将这个消息进一步发酵。

      可天泉山一夜的作为明显是观音斩的手段,说起这个他就更加头痛,观音斩已经成为了神侯府的未破大案,如今重现江湖,圣上那边都开始施压。

      他现在已经知道谁是观音斩了,就每天在他跟前晃,偏偏他尚且不能捉拿她,连世叔都同意包庇她。

      于是她每日在外无法无天,昨日出门就去端掉了金风细雨楼的一个分舵,今日午饭过后,一只鸮飞到了他们院落里,她看了鸮带回来的信纸,立刻又匆匆出门了,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但苏梦枕并非不知道关若飞做了什么。

      他虽然人在此处坐着,但是他想知道的事情依旧会源源不断地送到他手里。

      杨无邪也不是就养在他身边当个佣人的呀。

      尤其是关若飞出现后,这部分职责直接被她接受了,杨无邪有时候闲的发慌,苏梦枕就开始让他做事了。此刻他身边几乎空无一人,杨无邪不在,关若飞不在,诸葛正我见状,就叫无情过来“坐班”。

      此刻还有一支人马在京中为他奔波,为首的颜鹤发在前日就递交了一个消息,告诉他王小石回来了。

      其实颜鹤发很早就告诉他王小石已经在了回京的路上,所以那日他被白愁飞转移,他以为是王小石回来了。

      万万没料到是她。

      王小石晚了她几日,但这几日,局势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愁飞身边的人接连死去,脾性也日益暴躁,很多拥护他的人开始为这种无端端的死亡恐惧,他们中有很多人不明白观音斩为什么要杀他们,明明当年观音斩“重伤”了苏梦枕,怎么会如今有着跟“苏党余孽”如出一辙的立场?

      可是有几个人是知道的,他们以为观音斩是因为白愁飞将关若飞整死而愤怒,所以他们觉得是主子的失策导致了他们的危险,这种埋怨隐而不发,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有些利益缔结的关系已经回不来了。

      可白愁飞心里恐怕觉得自己是无妄之灾,他根本没有杀关若飞的意思,是蔡京手下的人狂妄,为他惹来了不少麻烦。如今观音斩死盯着他不放,他就像一个僵尸,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盘旋在头顶的秃鹫今天挖走他的眼睛,明天啄食他的肝脏。

      这种被分食的痛苦,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但他在这种痛苦中,开始思考到一条隐晦的线索。

      当初他递信给雷纯求助,但伸出援手的却是蔡京。

      蔡京说他与关若飞有怨,会帮他料理好这个女人,只不过没有具体说怎么“料理”,但很显然,关若飞回来的事情不可能是蔡京自己知道的,毕竟他不觉得自己的风雨楼里有蔡京的眼线,更加关键的是,若此事与雷纯无关,雷纯怎么会在知道关若飞下落的情况下毫不作为?

      因此答案只有一个,是她串通了蔡京,而在这个过程中,“杀关若飞”一事,真的不是她的指令么?
      真的与她无关么?

      借蔡京的手杀了关若飞,明面上又是他把人送上黄泉路的,可以立刻激发关七一派对他的怨恨,继而针对金风细雨楼!

      最希望金风细雨楼倒霉的人,不就是六分半堂么?!

      这一串逻辑,白愁飞身在其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得格外分明,但苏梦枕不知道雷纯,他只知道有一个神秘人潜伏在白愁飞的背后,这个人想杀掉他。

      他一开始猜测是白愁飞直接求助于蔡京,但是蔡京后面派出的多指头陀据关若飞所说,的确第一招就冲着她的头,也就是她的命门而来,也就是真心要杀她的。

      考虑到关若飞营造的“关氏亲缘“假象,蔡京下令杀掉关若飞这一手明显坑惨了白愁飞。于是他开始费解——这两个人的联盟难道不坚固么?

      蔡京难道很想除掉白愁飞么?

      难不成蔡京就是那个神秘人,要杀他苏梦枕,如今觉得杀不掉了,就想干掉白愁飞?可这说不通,因为多指头陀是蔡京的人,这做的太明显了,这个神秘人前三年每一次落手都处处小心,半点尾巴都没有,如今这样绝不是他的作风。

      所以苏梦枕如今判断,蔡京跟白愁飞之间一定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利用了蔡京,想尽快解决白愁飞。

      而这个人,同时很想要关若飞死。

      他把要关若飞的命这一环编入了引灾到白愁飞身上的计谋中,以为能够弱化这一点的存在,让人聚焦到他的目的上,但苏梦枕不会!

      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对关若飞有非常强的杀意!而且似乎一刻都等不了,关若飞刚回来,他就想立刻做掉她!

      此人不仅想要苏梦枕的命,还急于杀死关若飞,前者未必会格外激怒他,因为天底下要他死的人太多了,可那个人想对关若飞下死手——

      不可原谅!

      一个讨厌苏梦枕的人,汴梁到处都是。

      可一个讨厌苏梦枕,又讨厌关若飞的人,硕大的汴梁城寥寥无几。

      他心里已经有两个人的名字开始浮出水面了。

      但他仍旧需要确认是哪一个,虽然他大可以对两个人都动手,但他始终重情义。他知道自己此次下手绝不会留情,所以他要慎重确认清楚,即便他此刻非常愤怒——

      有人要夺走他失而复得的小鸟,他面上不显,但心底却是一座沸腾的焱炉,红艳的刀光时不时掠过,屡屡锤炼他的杀意。

      而此次替他去确认的那个人,就是王小石。

      他已经把自己的所在通过颜鹤发暴露给王小石了,王小石很想过来拜见他,但他考虑到关若飞的脾性,恐怕会当场发难。

      所以他拒绝了王小石。

      这些事都是在关若飞不在的时候进行的,他不想让关若飞知道他的猜测,他也不想让关若飞干涉进来,她已经很好了,也为他付出很多了,他不是一个无能的废物,不是一个只能依靠她,让她劳心劳力的男人。

      有些事情他也可以为她做,她只要能自由、快乐就很好了。

      但关若飞不知道,不代表无情不知道,有些关节,还是无情的童子帮他去跑路联系的。无情对于他这种维护关若飞的态度很是不齿,他很早就说过:“关若飞神功盖世,你何必大费周章,你现在不能动,自己报个名字,让她提刀过去不就好了?”

      他没理无情,因此无情才会总在他面前发牢骚,指责在外“无法无天”的关姑娘。

      今天又是这样。

      他笑了笑,然后拿起手边的甘蔗水喝了一口,说:“辛苦你了,或许我可以补偿你。”

      无情冷笑:“你现在废人一个,连出去联系颜鹤发都要动用我这边的关系,你能补偿什么?”

      苏梦枕看着他藏在怀里的金铃锁,说:“或许我可以帮你找找铃铛的主人。”

      无情一顿,继而他直起腰,说:“不必,我自己会去寻。”

      苏梦枕一脸过来人的神色,说:“有时候有一些骗子能把你我都骗过去,你就不要指望一个人能把她的小辫子抓住。”

      正中红心。

      苏梦枕还是那么犀利,无情对上他灰蒙蒙的眼睛,透过上头的伤疤隐约能看到里头跳跃的寒焰,他知道苏梦枕没说错,他一开始就没有信心能找到她。

      小玫瑰给他的感觉与关若飞很相似,又迥然不同。

      她更调皮,更热烈,她不会一张伪君子的面目老神地站着,可妩媚多情的眼睛里充满了斑斓的色彩,更让你猜不到她心中所想。

      苏梦枕见无情气势有所松懈,继续说道:“你查过你这个金铃锁的年代么?”

      无情皱了皱眉,反问苏梦枕:“你什么意思?”

      苏梦枕没有直接回答,他摩挲着膝头的翡翠枕,说:“当年我动用整个中原内风雨楼的势力,掘地三尺也要把关若飞找出来。”

      “我金风细雨楼收录天下江湖所有秘闻,上至一百年前的江湖,浩瀚的书册积累,几乎无所不知,我要找一个人,怎么可能找不到?”

      说到这里,他肃穆着脸,望着无情,说:“可我偏偏找不到她。她说的门派,她用的心法,她会的药方,都没有任何的记录和残留。”

      无情蹙眉,说:“或许这个世界上就有你所不曾知道的角落。”

      “不可能!”苏梦枕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瘦弱的身躯里突然间迸发出一股慑人的气势,他说:“我让人在她所说的门派所在地挖了一年的山,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帝王古墓。”

      “我的人马在那里面的折损几乎难以计数,但也无法一窥古墓的全貌,里头各种蹭出不同的机关尸毒还有奇门八卦,若不是亲眼所见,你几乎难以相信它的存在。最后在漫长的试探中,我的人走到了一个侧室,看到了一排的棺材。里面有一个就是她的。”

      无情听得入神,他瞪大了双眼问道:“这怎么可能?她现在分明还活着。”

      “对啊,”苏梦枕垂眸,他试图掠过那个奇异的牌位和空荡荡的骨灰盒,说起了另一件东西,“棺材里只有一件红裙,分明是一件衣冠冢,但那件衣服上却有我的东珠。”

      说着他打开了自己的玉枕头,枕头里千机百关,然则仍旧有4颗华贵饱满的珍珠,但里头实则有5个空格,而苏梦枕此时从衣袖里取出了第五颗,他说:“因为这颗珍珠,让我相信那条裙子是她的。”

      “所以呢?”无情凝神继续问。

      “所以我查了那条裙子,我问遍了大宋名贵的丝织秀娘,”说到这里,苏梦枕的脸上露出了极不明朗的神色,他说,“那些人都告诉我,这是一条放置了四百多年的裙子,用的是四百年前的大唐款式。”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颗盈润的珍珠,问无情:“你说一颗来自大宋的珍珠,是怎么跑到一件四百多年前的裙子上,同那条裙子沉睡了四百年的呢?”

      伴随着这个问题,无情握紧了手中的金铃锁。

      有些事情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开始接近神鬼的边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 翡翠枕、金铃锁 组合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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