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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人心 ...

  •   乱民们还似往日那般拿着生了锈、钝了口的刀轰然推门进了破庙,想着一如以往无数个时日,取那不正常得近似妖异的小孩的血——反正那小孩怎么取血也不会血涸而亡,如同一座源源不断的血库似的,跟个妖怪一样。

      这小孩铁定不是什么正常人,以往乱民们一边取血一边拿眼觑着那小孩,眼底是又贪婪却又厌恶的黯色,似看着无上的宝物,又似看着非我族类的异类。

      那小孩阖着眼,蜷在神像巨大的阴影里,手无力地垂下了神座,任由乱民们予取予夺,平躺在神座上的躯体看起来单薄极了,跟张被风一吹就会被拂走的纸一般,若不是胸腔还偶有起伏,实在看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生机。

      巨大的神像垂目,而他们在行着非人之事......说笑了,这乱世的年头,能保有着自身就不错了,哪还分得出余力管别人的死活,乱民们伸舌舔了舔干涸起皮的嘴唇,落在小孩身上的目光麻木又残忍。

      这小孩若是亡了,再寻别人便是,这种神奇的血脉是难寻了些,但也未必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脉,能有第一个,自然会有第二个,大不了多花些时日罢了。

      乱民们舔唇贪婪地想道。

      那小孩也不总是蜷在神像的座下,乱民们有时进去,会碰巧见到那小孩不知如何地,从神座上攀了下来——比起说“攀”,可能说“落下来”会更合适,神座离地数尺高,那般遍体鳞伤又单薄瘦削的小孩自然是落得个手脚错折,但他仍像不知疼似的,脊骨如雪松凛然,直直地跪在神座下散落的破败蒲团之上,仰首望着垂目拈花的神明,静默不语。

      黯淡的天光从神像顶上的豁口漏进来一束,在小孩身后拖出长又孤寂的影子,除此之外,四周是一片慑人的死寂。

      无人知道那一瞬,跪在蒲团上的小孩在想些什么。

      无数个日夜循环往复,从未出过差池,以至于乱民们在今日推搡笑骂着踏进破庙时,他们都以为今日和以往的每一个取血日一般无二——将小孩手腕粗暴地拉出,生了锈的钝口刀割破小孩的腕子,装满囊袋就走,完全不用顾及那小孩的死活。

      ——反正他也死不掉,哪怕骤然腾起的血腥气能撑满整座破庙。

      “小子,自己把手伸出来,叔伯们让你少受些苦。”乱民们不以为然地说笑着,话语间是恶意昭彰的蔑视和玩弄——蔑视着苦痛,又玩弄着生命。

      下一瞬,他们的嬉笑声,便全数哽在了喉间,不为别的,只为伴着一阵带着金石质感的铮然声破空而来,一把覆满了锈迹的铁剑横在他们喉前,天光从大开着的门扉处漏进了进来,隐约映亮了虚空中浮动的尘埃,也就是这千万分之一的瞬息中,乱民们瞧得分明,浮尘被剑风凛然切割,静息了几分。

      “这死小孩,怎么突然反抗起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闻及此言,持剑人似是有些敛不住的戾气,横在他们喉前的锈剑抬了抬,独属于铁锈的腥气直直逼在他们鼻前,那一瞬腾起的危机感让他们的后背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又惊又惧间,乱民们顺着横剑的方向望去,先入眼的是那个见了成十上百次的小孩,苍白细长的指骨拽着不合身的袍衫衣襟,小半侧脸隐没在神像投下的阴影里,看得不真切,鸦羽般的眼睫掩住了眼底的光,显得疏离又冷漠,如同神明座下,冷眼旁观审判的侍者。

      既然不是那小孩横的剑,那会是谁......

      乱民们眼睑颤抖着收回目光,最先对上的,是一双寂然又黑白分明的眼,明明是身在如此破落的境地,但当你望着这双眼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无端想起雪巅的积雪和湖面的长风,鸟啼絮絮,风声静远,端的是神仙境地,而眼下,这双眼在触及乱民们慌张的目光时,陡然一凛,如忽如其来的无情风雪,扑了满途。

      有乱民认出来了,是昨日被他们拘回来的文弱青年。

      那青年被他们押解回来时,默不作声任由他们鞭笞拉扯的模样还新鲜得历历在目,眼下看那青年血痕染衣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强弩之末,硬撑着罢了,只是气势太盛,猝不及防,一下被唬住罢了。

      腿脚不行,倒是挺会装腔拿势的,念及至此,被长剑横在喉头的乱民们吊梢着一双眼斜觑着摇光,心里恼怒地啐了一声。

      “就凭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子,也想拦我们。”

      为首的乱民的身形看起来有些壮硕,一点都不似乱世中那饥不饱腹的模样,只见他嗤笑着将摇光横在他颈侧的长剑一推,抬手向后一挥,恶声恶气道:“不用怵这小子,一起上了,今天谁出的力多,谁就多分一份!”

      “谁出的力多,谁就多分一份!”

      一句话如水入油锅,一下就溅起满堂的喧嚣,乱民们挥舞着手里的斧镰,哄然作鸟兽状,向摇光与小少年涌过来,庙内的、堆在庙外头的,乌泱泱一大群人,如同天光下那蜿蜒不觉的阴影。

      那些乱民看起来有些莫名的狂热,虽说得含糊,但似是不自觉地说漏了些什么,听得摇光挑了挑眉,面上的神色却是更沉冷了,只是他还是那副温和素净的模样,再开口时温温和和的,只是眉眼间浮动的阴影,看起来有些令人莫名畏惧的森寒。

      “如此,那就看各位各凭本事了。”话音落,摇光身如细雪动。

      摇光说他不动用神力,就真的如言不动用神力,反手将锈剑往空中一抛,剑刃朝下,握住刀柄,仅是用剑脊横扫,平地而起的剑气就足以将哄然而上的乱民们掀翻在地——摇光身负九天武神之名,不仅在于他的修为,也在于他武学上的造诣。

      十四洲之内,险地环生,多的是能将修行法力压下去的未知之境,摇光担此武首之名,实不止于他磅礴的修为之上。

      摇光见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回身反手握剑,迎着天光,长身而立,鸦羽般的眼睫稍稍垂落,敛去了眼底疏离到有些漠然的光,心平气和地问道:

      “还有哪位阁下想来试试看吗?”

      被摇光剑气掀翻在地的乱民们顿时有些慌乱了,本以为只是个绣花枕头的文弱青年,一出手便若天神下凡,将身后的少年护得滴水不漏,仅仅是横剑的那一招,便直直将他们逼退在原地。

      乱民们伏在地上仰首艰难地望向摇光,只见青年垂目而立,面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和他身后半个面容都隐进黯色中的神像竟有几分的相像,有一瞬间,乱民们竟心头一怵,竟生出了“他不会是身后那个神的化身吧”的荒唐念头。

      但神......为首的那个乱民啐了一口血,乱发下一双微微发红的眼阴鸷地盯着摇光身后的小少年,如果世间真的有神,他们何苦至此境地!若有真神.......世间所凝成的怨念足以登天诛神!

      “如果横竖都是要死的,”乱民们面上的神色逐渐癫狂,狂热又嗜血,一个接一个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抹唇边的血,又朝摇光和小少年围合而上,拖在地上的身影如匍匐的巨兽,寸寸向人潮中心的两人逼近,“不如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吧!”

      乱民们狰狞地笑着,再一次哄然而上。

      摇光护着身后小少年,巍然立于人潮之中,宛若不动的松柏,小少年抿唇沉默不语地望着他,终是有所不忍,扯了扯摇光垂落的袍袖,轻声开口道:“我也能.......”

      我也能护你的,少年想说的是。

      没料到摇光听到这句未完的话,挑了挑眉,在这千钧一发的间隙里,竟还有闲情偏过头,似笑非笑地对那少年打趣道:“怎么,现在又想起自己习过武,能来与我并肩作战了?”

      摇光话音落下,少年想起之前被英明神武的神明大人察觉出自己怀武却任人施为的那种破罐子破摔心思,瞬地窒了窒,自知理亏,却一时之间寻不出话语反驳,只得沉默着与摇光对视着,一双眼点漆般的黑,像只倔强的幼兽。

      “行了,没怪你什么,”摇光看着少年那倔强中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的神色,倏地就笑了开来,心里有些酸软地,下意识就揉了揉少年的头,在少年愕然的神色中,摇光轻然笑道:“下次一定让你来,这次说好的,是哥哥护你。”

      摇光揉着少年的头,直将少年揉得抬手捂住了脑袋,才定住少年的脑袋,眯着眼笑了:“别让哥哥成为不守信的大人。”

      哥哥。

      这个在寻常人家再普通不过的话语,落在少年耳里,却陌生得恍如隔世,除了遥远的上一世,他与世间还有“父亲”这一联系,此世竟再无一关联,自他记事以来,便是被粗暴地养在这破庙里,因身负奇异的血脉,而被人予取予夺。

      没人会来救他的,被人狰然笑着割腕取血的少年双目失神地望着头顶的神像,眼底是死灰一般的静寂。

      ——而此刻,身处绝境时曾仰望过的神明,竟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为他挡去世间所有的恶意与风雨,成为了他与世间唯一的联系。

      少年望着神明高出他许多,却又显得有些瘦削了的背影,不觉眼眶热了起来,少年倔强地眨了眨眼,似要落下泪来。

      “谁出的力多......谁就多一份,谁出的力多......谁就多一份,嘿嘿。”乱民们桀桀怪笑着围合了上来,甲间沾满泥泞的手不断向摇光身上攀去,人影幢幢,竟幽然像鬼魅。

      摇光知他们苦楚,若不是时局所迫,面前这些满面狰狞的人也不会落得个流离失所的境地,因而每次出手时,剑风虽厉,但却是用的剑脊振开几乎要缠在他身上的人,将他们一次又一次掀翻在地。

      那些人却似不知疼那般,饥寒与嘉奖完全激起了他们骨子里的血性,甚至连眼白都泛着骇人的血色,被摇光护在身后的少年如同一个巨大的诱惑,诱着他们前赴后继,一次一次向前扑去,纵使摇光身负绝武,但在不动用神力而投鼠忌器的情况下,有了几分狼狈,渐渐地,二人竟被逼到了墙角处。

      为首的乱民见此状,胜券在握般大笑:“叔伯劝你们还是识事务一些,快些认输待会还能少受些苦.......”未及待他说完,后面已有人迫不及待地举着豁口的斧镰,破开人群向摇光与少年扑来。

      “谁出的力多......谁就多一份。”那人嘴里还不住喃喃地念着这句话,斧镰上的锈迹黯红,恍然如同沾了许多陈年的血迹,那人神色狂热地举起斧镰,狠狠往两人斩去——

      意料中的没入血肉的钝意并没有传来,那人手上的力道被生生地逼停在了空中,再也落不下去半分。

      那人疑惑地朝力道的方向看去,却惊愕地发现,手中的镰刀就在离那青年额心只余半寸的地方,生生停了下来,镰刀破空时带起的风稍稍拂动了那个看似文秀的青年的额发,露出额发下一双剔透又寂然的眼。

      倏而,摇光阖了阖眼,眼睫微动,像是叹了一口气。

      “我本不欲伤害你们,给过你们机会,却仍是不知足。”

      摇光垂眸望着被他单手擒在掌心的人,眼底的目光悲悯得几近有些冷淡,为首的乱民听说了他的话,却似被人踩中了什么痛脚一般,虚张声势地厉声道:“什么不知足?你这黄口小儿又懂什么,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怕也是不知多少人间疾苦吧?才会在这高高在上地指指点点。”

      “人间疾苦是一回事,但.......”摇光一反手,便在那人尖锐的痛呼声中几乎拧了个弯,却又在几乎要折断对方的手时,倏然一松,推回了人群之中,破败的门扉处漏进来的天光将他的眉眼映得很深,几乎有种森然感,只看见他沉着眉眼,继续道:“但无止境地取他人生命力,甚至用这种生命力换取钱财,”

      “什么......什么换取生命力,黄口小儿莫要信口雌黄!”像是被踩到什么痛脚,为首的乱民色厉内荏地大声反驳了一嘴,却在摇光似笑非笑的神色中,渐渐低了声。

      “信口雌黄?”

      饶是摇光这般如风温润的人都像是被气笑了,眉眼倏地掠过一片罕见的阴翳,蓦地欺身向前,单手拎住为首乱民的衣襟,手下一施力,竟将那人直直拖行了数尺,直接甩在了少年的面前,声如凛冬,厉声诘问道:“他手上的、身上的伤口,可不是几次取血就能造成的,那是长年累月的、经年不断的刀割,才能造成的新上覆盖旧伤的模样。”

      “他身上的血脉,你们只消取饮一遍,便足以让你们免于疫病,那到底是什么让你们取了他的血一次又一次。”

      言及至此,摇光似是被拂了逆鳞的眠龙,骤然苏醒一般,连他在被释黎斩断尘缘、对世间牵绊最冷淡时,偶尔想起都会怔然一瞬的少年,眼下却怀璧其罪,而被践踏、被凌辱、被踩到最低的尘埃里,被人肆意妄为,念及至此,一股邪火便如燎原之火一般,绵延了摇光整个识海。

      许久许久了,除了他刚化形时,曾手提他的神武,只身独闯万神殿外,摇光已经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眼下这般外露又鲜明的怒意和戾气。

      只见摇光又抓起那人的衣襟,捏住那人的后颈,手下狠戾一按,不加收敛的力劲连带着那人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膝盖,被迫直直地跪倒在了少年的面前。那人的双眼倏地离少年满布伤痕的腕骨只余数寸,似乎少年只要稍一动手,就能用双指废了他的双目。

      但那少年却无任何动作,只是垂着一双无机质的眼,半张脸匿在了阴影里,冷淡又漠然地望着他,明明满身遍布伤痕,衬着身后巍然入天光中的神像,竟莫名有股倨傲不可侵的神性。

      那人一下子就起了满脊背的冷汗。

      但摇光却没有放过他,只见摇光将那人的颈脖摁得更低了,迫着那人跪倒在少年面前,宛若在神面前陈罪的罪人,摇光身侧浮动的戾气锋利又极具压迫感,周遭明明都围满了人,却无一人敢上前拦下他。

      在满室死寂的噤声中,闻见摇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那是因为你们还将他的血取出来,不断地卖给其他人......”言及至此,摇光似有不忍,狠戾地闭了闭眼,才继续哑声道:“......并借此获利。”

      “你们想着,反正他也不会死,随便取就好了。”摇光捏着那人的后颈,倏地提了起来,在那人惶恐的目光中,猛地掐住他的下颌,一双卷着凛冬风雪的眼紧盯着他,寒声问道:“我说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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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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