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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梵音 ...

  •   少年的音量并不高,带着少年人变声时特有的低沉,却又因为身负重伤,声线染上了些嘶鸣喑哑,低低的,听得不甚清晰,但却足以让摇光耳闻时,晃神沉默了良久,寒风从破败的窗户纸处漏了进来,哗啦啦的一片声响,听得人心底蓦地生了寒。

      摇光长身立于破漏房顶落下的那束黯淡的天光之中,少年倚着神座,默不作声地蜷在神像高大的阴影里,半晌,摇光才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指了指神座下隐在黑暗中的供案蒲垫,轻声问道:

      “我能过来坐下么?”

      少年闻声,原本淡漠如凛冰的眉眼动了动,一双小兽般漆黑的眼警惕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摇光,似在考量他话语中的意图,摇光也是个不怕被看的,他就这般立于殿柱旁,脚下踏着光亮,敞亮又坦荡地任由少年打量着他。

      虽说摇光动用神力将身上的伤痕掩了去,但衣袍上沾染的血气尘埃却是一分不少,少年默不作声的视线扫过摇光染了尘的素白衣袍时,目光顿了顿,最终少年还是抿了抿唇角,低声喑哑道:“我过来。”

      少年眉眼间的神色是如此的倔强,仿佛摇光说了声“不”,他便一直将摇光拒绝在原地,不让他近身分毫。

      摇光原本就于心有愧,面对少年的执着,只能妥协地说了声“好”,拢在袍袖中的指尖却无声地凝起了神力的清辉,少年若一旦出现力有不逮的疲色,便第一时间出手护他周全。

      言罢,蜷在神像座下的少年缓缓直起身子,虚弱、却坚定地从神座上落了下来,大抵是失血过多,少年落地的那一瞬间,脚下一软,身形一晃,险些就要跌落在尘埃里。

      摇光眼观着,瞳孔一缩,指尖凝着的那道神力就要挥出去了,却见那少年猝然抬手扶住了供案,稳住了身形,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步步踉跄着行向摇光的身所之处。

      摇光远远地望着那少年朝自己蹒跚行来,最终还是轻然喟叹一声,一直被他控在指尖的神力倏然朝少年飞散而去,却不是为了扶住少年,而是如映着荧光的落雪一般,纷扬地浮动在少年的身侧,为他驱散周遭的黑暗,银河似地,微弱却长明地映亮了通往摇光身边的路。

      星子般浮动的神力也映亮了少年死寂一片的眼底,蜷在阴影里许久的少年似被久不见的光刺了眼,眼睫阖了阖,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任谁都看不出来乖顺皮囊下的倔。

      少年说不准是为了何种原因不愿那位神明来到自己所处的黑暗之中,明明是该怨恨他的,少年眉眼一动,抿了抿唇角想道,只是见他立在破空的天光中,素衣虽染着尘,却明亮得如同长夜中升起的悬月,那一瞬就不想拉他与自己同坠黑暗。

      蓦地,少年想起自己上一世与父亲在敕野上眺望的月夜,那是乱世的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快乐的时候,父亲摇着蒲扇,与他唱着陌生的家乡小调,月光就那般泠泠地悬在夜空上,寒凉,却也温柔。

      一如这位素衣墨发的神明。

      少年将自己的这种心软,归结为尚存无多的善良。

      摇光却不知少年心中所念,见他神色微动着,只当他是心有芥蒂,向来温和而悲悯的眉眼皱了皱,望着少年踉跄的步伐,衣摆上还淅沥滴落着未凝结的血线,拢在袍袖中的指尖骤然掐入了掌心,直至掌心一片泛红。

      像是忍不住在那般,在少年还余几步路时,摇光抬手一握,攥住少年的细瘦伶仃的腕骨,将他牵入了天光之中,少年一时力有不逮,终是脚下一软,跌落了下来——只是这一次,没有腥血,没有刀山,也没有火海,只有神明微凉却温柔的怀抱,神明颈边气息如雪山上氤氲的冷雾,让人莫名安心。

      “对不起。”

      神明妥帖地接住了他,轻护着少年的后颈让他伏在自己的肩上,在目之所不能视的尽头,神明冷淡却温柔的声线兜头落下,似命运的悬线,牵绊住了少年的思绪,少年闻声,不由得微微睁了睁眼。

      “你还记得我是谁。”

      少年略带僵硬地被神明揽在怀里,无人知晓他脑海里转过什么念头,最终学着神明的模样,没头没尾地回了神明同样的一句话。

      虽然少年回得突兀,但那一刻福灵心至,摇光就是听得明白少年的未竟之言:相隔了一个轮回,轮转了这数百年,你还记得我是谁。

      蓦地,摇光觉得心尖似被看不见的手攥了一下,既酸且涩,良久才扶着少年的肩让他回身站好,摇光直直望着身形被黯淡的天光裁出个瘦削轮廓的少年,轻声回道:“我当然记得你是谁。“

      摇光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抚着少年的发端:“对不起啊,是我来晚了,累你受苦了。”

      原来有人记住的感觉是这样的。

      少年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当这一世浑浑噩噩地活过了十几年,蓦地有一日突然忆起上一世的所有往事,忆起那场舔舐自己生命的大火,也忆起那个静默站在有如人高的荒草里,悲悯地望着自己、手持着父亲家书的神明,突然就觉得好似融不进此世,也回不去曾经。

      从那时开始,少年就觉得自己仿若一缕与世无牵绊的游魂,孤独地游曳在命运的荒原之上。眼下这一刻,却被人温柔又稳妥地接住,那人还细声慢语地和自己说“我还记得你”。

      ——就好像被人赋了躯壳,与这世间,突然又有了羁绊。

      “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及至神明攥住少年的腕骨,想要看看他腕上的伤口时,少年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手缩了一下,想从神明的掌心中挣开去,却被摇光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摇光掀着眼睑望了少年一眼,不带什么情绪地说了声:“别躲。”

      下意识地,他直觉眼前的神明生气了,更糟糕的是,他大概能猜到,这位神明是为了什么生气。

      果不其然,摇光抻开了他的手,指尖擦过他的虎口处,眉眼素远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一如往昔那副温和平静的模样,再开口时的问话,却尖锐得让少年不知如何作答:

      “我方才就留意到了,你指掌柔软而虎口生茧,是练过功夫的吧?我观方才那些灾民们,身上也就是几两三脚猫功夫,你应该是能躲得过的,这破庙理应关不住你。”

      天光之下,神明眼目澄澈,如同雪霁后的朗日,能一瞬洞悉人心,也就是这双眼,直直地望进少年的眼底,一字一句地说道:“除非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给他们的,你心甘情愿让他们用你的血作为‘药’。”

      “我说得对吗?”

      神明看起来很冷静,冷静得全然不似在生气,少年却似遭到了什么诘问,被神明一字一句的反问困缚在了原地,最终好像破罐子破摔地将腕骨从神明掌心中一挣,撇开头,语调僵硬地说道:“对,我就是故意的。”

      摇光很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为少年恶劣的语气而有任何怒色:“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

      少年偏着头,唇角紧紧地抿着,满面都是倔色,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摇光也不催促他,只是看向少年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似灼灼烈火,少年只消稍稍一想,都觉得皮囊似被滚烫天光烫到那般热。

      怎么会有人看起来似水般温和,骨子里却似太阳般灼人?少年阖了阖眼,在黑暗里踽踽独行了许久的人,哪能拒绝得了天光?

      最终,少年喑哑着开口,沉水似的面容下,带着不易察觉的恨意:“你们神明不是常说神爱世人吗,为何这世间还是如此多的颠沛流离?我向你们祈求过父亲的无恙,风雨的停霁,战乱的止息......却无一神明回应,这就是你们爱着世人的方式吗?”

      少年遽然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似燃着不熄的业火,他逼视着摇光,直将摇光看得心惊,一神一人,如渊对峙,逼仄的一座小庙,几乎要被凝滞的空气撑满了,最后,还是少年先认了妥协,垂下眼睫,轻声继续道:

      “我以为,无人再听得见我的声音,”少年顿了顿:“因此我就......”

      少年还想说着什么,却被清泠若冷泉的声音打断了:“因此你就破罐子破摔,你想与伪善的神明划清界限,想将我在你身上落下的庇护全然抹掉。”

      不顾少年人的僵硬,摇光攥着少年的腕骨不让他再挣脱分毫,指尖抚上少年腕间粗糙而狰狞的伤痕,轻声继续说道:“说不定你还想着,如果血流干了,这道庇护能消失就好了,那你下辈子再轮回转世时,就不必再一个人记着所有事了。”

      再抬眼时,少年惊愕地发现,眼前这位看似不染尘埃与是非的神明,眼眶却猩红一片,再开口时,嗓间似压了重石,酸涩得几乎不成语调:“你却没想到,这道庇护能护你不受致命伤,你不会血涸而死,就要一直受着抽血之苦。”

      摇光狠戾地闭了闭眼:“傻不傻啊你。”

      “.......嗯。”

      良久,少年终究还是没有回答神明的问题,只是低低沉沉地回了一声,再无作他语。

      “是我当时思虑不周,没料到这道神力会化为庇护,随你一道转世,这一次再也不会了。”良久之后,神明涩声应道,一字一句,如誓庄重。

      “你是......要走了吗?”闻言,少年卒然抬头,愕然问道。

      “你说的什么傻话.......”

      摇光垂着眼睫笑了笑,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站起了身来,抬手按了按少年的头顶,却劈手从身旁破败的神像上拿下一把生了锈的剑,在手里掂了掂,直身对着破庙的门,却正正拦在少年面前,在乱民们如往昔一般破门而入取少年血时,逆着光,回头与少年笑着继续说道:

      “这次护你的,不是我的神力,而只是我,只是摇光。”

      少年抿着唇安静地望向神明的背影,那一刹,如闻惊雷,亦如聆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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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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