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寂》临辰

95、药血

　　因着释黎的神识覆盖了整个神域，摇光此次下界几近悄无声息，大部分的神力被他切割了出去，留在了暮云神殿之中，伪装他人还在神域中的假象。

　　——被他一并留在神域的，还有破军，摇光在破军中留了一道化形的术法，关键时刻破军还能拟成他的模样掩人耳目，一时半会也能唬住来着二三，为此破军还不情不愿地和摇光闹了几日，意图胡搅蛮缠让摇光带他一起下界。

　　抗议无效，都冷面无私的摇光上神一言否决并强力镇在了九天神域之上，惹得破军一身清辉明明灭灭得厉害，似在无声地控诉摇光的偏心——夭寿了，摇光上神下界护人竟然不带上他了，爱不仅转移了，还消失了！

　　摇光快要被撒泼打滚的破军气笑了。

　　也不是完全无人知晓摇光要下界的消息，摇光准备身往下界的那日，界门旁竟已侍立了一位神侍，白羽的素鹤八风不动地落在神使的肩上，安然自得地理着翎羽，云雾般的靛蓝纱制宽袖被吹拂在长风里，袖上暗纹隐隐绰绰，远远望着，似散落了周身明灭的星光。

　　那不是普通的神侍，摇光认出来了，那是一直跟在言昼身旁的星使。

　　那星使见摇光行近，遥遥向他一拱手，落在星使肩上的素鹤感受到他的工作，轻灵地闪翅飞入了夜色之中，只余零星的翎羽，在悠然地拂落着，在漫天星子和翎羽之中，额覆素帛的星使声线泠泠，似星河之中泠然相碰的星子：

　　“那日与上神话别后，星尊便知晓上神会于今日下界，特遣小神于此谨候上神。”

　　原来是言昼，摇光的面容有一瞬的黯色，过慧易折，少女神明在扶汤谷旁笑祝自己“愿群星赐福，庇佑汝此行”的形容还言犹在耳，眼下却是要由星使转达星辰的预言，此间种种，真是唏嘘得不由人。

　　“你我皆是神域袍泽，不必多礼，”摇光没使术法虚浮起那位星使，而是正正地行至她的面前，伸手一扶：“不知言昼星尊唤你至此候我，是预言中有何种要紧事要你告知与我？”

　　“星尊大人确实窥见了与上神有关的新预言，但细说起来不算是特别要紧的事，星尊的言下之意，便是‘上神您随心抉择便好’。”星使双手拢袖，语调平直地说道。

　　“使者但言。”摇光神肃然道。

　　星使再开口时，便是淡然着一张脸，神色间却是将言昼预言着天命时的语调学了个十成十：“摇光你知晓的，每个至我眼前的天命，都似谜语似的难读，切不是我要与你打哑谜，实在是天命过于艰涩了。”

　　星使模仿着言昼说这话时，面容纵是如何淡漠，但言语间那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语调，摇光都能想象到少女神明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天命时，那愤懑又无奈的模样，大抵对少女而言，真的是可气极了。

　　摇光不由得柔和了一些凛然的目光。

　　“天命所昭，所有命运的悬流将于今日相汇，奔向何方，将系于你的一念之间，我不是要劝阻你下界，而是你此次下界，将会是所有命运的开端。摇光，你是否能直面命运洪流的潮向？抑或停在此处，袖手天命的涌动，坐观终局的降临？”

　　星使谜语言毕，便静默了下来，双手拢着宽大的袖袍静立在一旁，无声无息的，仿若方才传达神谕的人不是她一般。摇光却状似不闻那般，远远地望着苍穹辽远天际上的星子，被流云隐没，复又再现，半晌默然不得语。

　　在这几息的沉默中，摇光想了很多，他想起言昼说过很多次终局，说过很多次命定有时，到底这终局，指的是什么？

　　也晃神想到，命运悬流的交汇，除了我，还有谁？会是那个被迫卷入神明赌局的孩子吗？他会因为我，而踏入何种命运的险流吗？

　　不过几瞬，摇光思绪纷乱如神域极境不息的落雪，神识繁多近白热，最终却收束进了少年那双稚气却黑白分明的眼瞳之中。

　　明明下了决心，要让他有可救，有所依的。

　　摇光模糊地想道。

　　“摇光，尽管踏上那条命运的河流吧，给他们看看，命运的抗争能做到何种极致。”

　　思及到了最后，摇光想起他与稚气却与天地同生的初代神明最后一次闲话时，言昼说与自己的话。

　　是啊，命运不过洪流罢了，磐石若足够坚，纷杳而至的奔流，最终也会为此屈服，改变潮向。

　　那就去往命运的尽头看看吧，就像武神手中的剑未曾畏惧过妖邪，自然也不会畏惧艰险却未至的命运。

　　摇光下意识地握了握不知何时被他召至掌中的神武，目光深远，似星夜下的海，无声却翻涌着。

　　与那孩子斩断的尘缘已有数百年，对方的面容早就湮没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不甚清晰，是以摇光凭着与青冥府君云孤城上千年的交情，换来了些旁枝末节关于那小孩轮回转世的消息，寻着冥界模糊的指引，一时之间竟寻不到那小孩此世的去处。

　　此世的凡界，因破军未奉命入世，战争延绵了数百年，未曾决出一个可一统疆域的紫薇之主，是以战祸离乱，到处都是染疫的流民，哪里都是相似的疫病横行的模样，凭着在神界扶汤谷中那对少年的匆然一瞥，亦难以分辨出少年确切的所在。

　　摇光长身立于满地离散之中，浓稠的冷雾没过他的袍角，鼻尖嗅着的都是死亡的腥然气息，朔风烈烈，吹得残破的幡沉然拂动，破败的阴影落在摇光面上，明明灭灭的，看不清他眼底的思绪。

　　恍然间，他想起前些时候去拜访云孤城，请教那孩子转世的去处时，在冥界看见的那乌泱泱一大片的新亡魂，云孤城一眼不错地翻着生死簿，头也不抬地同摇光说道：“天命所归的那位紫薇之主尚未现世，这人间已经离乱了数百年。”

　　云孤城无奈地笑了笑：“轮回之路都快要排队起来了。”

　　纵使是坚信天命并非不可违不可抗的摇光，在亲眼眼见这满冥界因疫病和冲突而过早失去性命的亡魂，也不由得晃神了一瞬，几乎是同一时的，他回想起当时释黎在苍穷塔上与他说过的话：“天道有序，福祸相依，万物盛极必衰”。

　　若众生的法则便是盛极必衰，衰亡的必经之路，就活该如此惨烈？铺满血腥和杀戮？

　　“......摇光？摇光？”

　　云孤城见摇光的视线远远投在那熙攘的亡魂处，目光却看得很远，似是在思虑些什么，不得不扯了扯摇光的袍角，抬声将摇光的神识唤回。

　　“抱歉，你方才在说什么？一时之间我没有听清。”

　　“你刚刚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呢？”云孤城合上手中的生死簿，学着摇光的模样，眺着同样的方向。

　　“没什么，我只是在看......”摇光本想找个藉口将思绪遮掩过去，只是眼尾不经意扫过群涌的亡魂时，视线被蓦地攫住了，不由得顿了顿，抬手指了指：“那是什么？”

　　不为别的，很大部分的亡魂，原本是心脏的地方，竟隐约泛着模糊的鎏金光芒。

　　“啊，那个啊......”

　　云孤城顺着摇光抬手的方向望去，见着摇光所指，又见怪不怪地垂下眼睫，帮着摇光寻那小孩转世的踪影：“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人界大概是因为战乱疫病横行的缘故，近数百年来竟开始所谓的‘修行’，大抵是想着得道飞升成神，便能脱离苦海，去往极乐，却不料，在战祸中，殒亡最多的，竟也是这群修行之人。”

　　“或许是仗着自己真的修出些过人之处，所以在乱世中因心比天高而更容易出头受伤吧。”此时尚年少气盛的青冥府君云孤城对在神明眼中不过蜉蝣一生的凡人有些居高临下的漠然，说着这话时，话语内外都是再明显不过的顽笑意味。

　　“修行之人.....吗？”

　　摇光兀自低声重复了一声，这种心脏流动鎏金光芒的情境，他只在一种地方瞧见过，只是因为二者的光芒相距甚远，以至于摇光在第一时间看见时，竟没马上认出来。

　　——那就是隐在众神心口处的，名为“神格”的物事。

　　念及此处，摇光神色一凛。

　　“大人......大人......”

　　乱世之中，处处都是疲于奔命的可怜人，甚少人能如眼下的摇光一般，身着纤尘不染的素衣，长身玉立于尘埃之上，视线不知散落在何处，兀自出神着，一看便不是寻常人。

　　有路过的流民眼见摇光巍然不动地立于奔散的人潮之中，强烈的求生欲催生了他们恶从胆边生的吊诡莽气，互相打着眼色，嘴上期期艾艾地唤着“大人”，却成群结队地，缓缓地朝摇光围合过来，浑浊的眼中都是恶意的寒光。

　　这么个瞧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看起来细皮嫩肉又娇生惯养的，身上一定有值钱又能果腹的钱财和食物吧.......

　　被战乱和疫病折磨得只剩原始本能的流民恶狠狠地念道，甚至还阴暗地想着，若不是这些有钱有权的人为了权势和资源互相倾轧，百姓们又何苦至此！

　　这都是他们该受的，逐渐将摇光围合在中的流民们目似失了智的野兽，满怀恶意地咧着牙，该让他们也尝尝流离失所的滋味！

　　在流民们恶念甫一生的那一刻，摇光便在虚空中感受到涟漪般几近细不可查的恶意，神力的清辉已然凝在指尖，脱身而出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几乎是同一瞬，摇光晃了晃神——无他，他感受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灵力。

　　那是来自他身上分出去的神力。

　　不过须臾一瞬，他便反应过来了，是他与那孩子在敕野那泛泛的一面，、落在他身上的那道庇护。

　　找到了。

　　摇光眨了眨眼，拢在宽袍里指尖收起了神力，任由流民们一一扑到身周，逐一将身上的配饰、衣绸哄抢而去，甚至忍受着流民们泄愤般的拳打脚踢，原本高居云端、高洁出尘的神明，此刻却尽染血气，满身尘埃。

　　“走，将他带回去，与那小子关一起，”伪装虚弱模样的流民们恢复成乱民的样子，满脸恶意的贪婪：“这小子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娇贵得很，一定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他与破庙里那小子，一个有钱，一个有药，弟兄们这下还不发财了！真是神明眷顾啊！”

　　真正的神明·摇光：......

　　你们口中的神明，此刻正被你们五花大绑押着，摇光幽幽地望了他们一眼。

　　但是......有药？

　　乱民们说得模糊，但摇光在他们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凝神攫取了几个关键词，很明显“一个有钱”的人说的是摇光自己，“一个有药”呢？说的是那孩子吗？那孩子今生分明还是小少年的模样，而此世流行的瘟疫尚无药可医，一个小少年能有什么“药”？

　　摇光兀自思虑着，没瞧清脚下的路，被乱民们粗莽地推搡着，踉跄了几步，在乱民们的谩骂声中，摇光眯了眯眼角，看着乱民们身上隐约浮动的原本只独属于那孩子的庇护神力，迫人的冷意收束进了眼底，看得不甚分明。

　　时适乱世，天公亦不作美，一年到头没几日彻底放晴的日子，大半年天色都阴沉沉一片，惹得人心底生寒——正如眼下。

　　为了取信于这群乱民，摇光连隔绝雨雾的术法都没撑起一道，原本仙风道骨的一个神明，此刻被寒雨兜头淋着，好不狼狈。乱民们见摇光被冻得眉眼都生了森寒，只被他看一眼，心底就莫名生了怵，越是心虚越是色厉内荏，手中粗粝的麻绳便一下比一下重地落在摇光身上。

　　是以摇光到达乱民口中的“破庙”时，早已满身伤痕。

　　战国纷争，周遭及目都是荒芜，昔日供奉神明的高庙也不复往日香火鼎盛的模样，蛛网暗结，草凄雨寒，横风一吹，便和山雾一起被拂了进来，散在了堂内，遮去神相的面容，只余香炉内零星几支燃尽的线香，荡着缭缭清烟，还恍然残着几分人气，祈求着神明的怜悯。

　　只是神佛像雕刻的面容，眉眼低敛，却默然不语，似远远地旁观着这场横跨数百年的战祸乱世，流血漂橹。

　　“进去。”

　　大抵是被摇光那一眼所慑，押解他的那几个乱民甫一粗鲁地将摇光推进去，庙外横栓一锁，便头也不回地离了破庙，像在被什么凶兽在后面撵着一般。

　　......我看起来也没长得那么凶吧？

　　那快步走的架势，都让摇光想寻方镜子瞧瞧，是不是下界久了，都要长出什么奇怪的犄角来了。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破庙么......”

　　人既已走远了，摇光也懒得再装一副受了重伤的模样，指尖清辉一凝，周身伤口瞬地便愈合了，摇光拂起庙内破败的垂幔，抬首望向庙宇中央久未有人供奉的神像，庙外恰好骤雨初歇，久未见的天光自横梁上破落的豁口倾了几缕进来，些微照亮了虚空中浮动的尘埃，也隐约映亮了神像被风雨侵蚀得不清的面容。

　　摇光望着神像，哽了一下，这神像雕的竟是摇光自己。

　　“这供奉的竟是我自己么.......”摇光自嘲般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低声间的话语有些落寞：“你们祈求神的意愿，殊不知神亦只是天道的奉行者罢了。”

　　“所以说......咳咳，你们神明，都是伪善罢了......咳。”

　　万没料到，摇光的自言自语，竟有了人应答，摇光一时之间神思一凝，又倏地散开，是了，按照那些乱民的说法，这庙里还有那孩子，只是不知为何，那孩子气息如此微弱，自己落在他身上的那道庇护又如此浮浅，以至于摇光在望着那神像时，竟第一时间没发现那神像的座下，还隐约蜷着一道孱弱的人影。

　　是那孩子，纵使隔了一个轮回转世，那孩子已然换了形貌，但那双无波无澜，安静又死寂，却能一眼望进你灵魂的眼，却是错不了。

　　等一下，他说，你们神明？

　　电光火石间，摇光神识里转过了一个几近不可思议的念头，因为太过于惊异，以至于摇光再出声时，带上了几分轻然的难以置信：“你......记得我是谁？”

　　“记得。”

　　蜷在神像座下的形影缓缓撑起身形，庙外疾风骤起，肆无忌惮地从豁了口的破败窗纸漏了进来，庙内腐坏成丝缕的垂幔被骤然吹得纷扬，黯淡的天光正正落在少年的面上，又被流云遮去，映得少年忽明忽暗。

　　就是这一瞬的天光，足以让摇光望清少年的面容，瘦削、苍白、麻木，似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模样，但让摇光看得眼瞳一缩的，是少年遍体的伤痕，刀割的、针扎的......从手腕一直遍布到颈侧。

　　几乎就是这一眼，摇光便明白了，乱民最终所谓的“药”，便是少年身上的血——只因他的血脉里，带着神明的庇护。

　　念及至此，摇光的眼瞳紧缩了一瞬，昔日里手刃妖兽，抵万千魔君亦未曾畏惧过一瞬的武神，拢在宽袖里的指骨，竟微微发起抖来。

　　如果不曾遇见我，他也不会......

　　神座修得很高，坐于其上的少年遍体鳞伤，比起九天之上衣不染尘的诸神，更像一位献祭己身的神明。

　　没有一刻，比起眼下更让摇光觉得讽刺，少年高居于武神摇光神像的神座之上，垂眼看着真正的神明，面无波澜地平静道：

　　“你是上一世给我带来父亲家书的人，也是将庇护落在我身上，让我这一世免于疫病侵染，却也因此被当成‘药’的人。”

　　终于见面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