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62、重聚（三）

　　第六十二章 重聚（三）

　　“怎么，你能来，我们不能来？”丹逐对道。
　　“就是，大惊小怪的。”雷厉风看到程冲之这样一副吃惊的样子，反倒觉得他有些奇怪了。虽然大家起初见到丹逐或听到他还活着的消息时，都会表现出几分惊诧，但程冲之的反应却不免太过了。
　　“六年不见，久违了啊，程公子。”丹逐笑道，“你还是和当年一样，风采依旧呢。不过丹某好心奉劝一句，做人要留有余地，嘴上不要太刻薄，否则啊，小心又会被从桑林宫里赶出来。”
　　程冲之听到这里，情绪也逐渐恢复平静。他冷笑一声，依靠着桥栏，摊手指向光亮璀璨的河面说：“你以为我要去伏月会？哈哈哈，不好意思，我可没那个兴趣。放着这么好的热闹不凑，我干嘛去惹那个麻烦？”
　　他从栏杆回过身，走近几步，用手指着丹逐的胸脯，怪里怪气地说：“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可要去伏月会好好享受享受啊。”

　　程冲之也没有说一句告辞的话，转身便消失在人影里。而这时，桥上的人群忽然开始涌动，纷纷流向两岸，随着更大的人潮一路向东行移。一片人影和灯光的晃动中，还不时传来呼朋唤友的催促之声。
　　丹逐公孙都等人被群潮裹挟，也只好跟随着脚步沿着岸边向东走去。从周围的呼喝中，他们才了解到，原来这些人都是去“红药斋”看热闹的——今夜便是彼处的新人头牌，秋珑姑娘的梳拢仪式。
　　雷厉风来这几日，也搜集到了一些信息，本想趁着吃完饭的空闲，带着丹逐一边游历烟淮河一边向他指认几处案发地点。然而，他本性却是个最爱凑热闹的人，此刻遇到这样一桩风流艳事，也不自觉心情澎湃起来，竟将正事完全抛于脑后，只想着去一睹秋珑姑娘的芳容，也顺便瞧一瞧那金主到底是何方神圣。约莫快走了一刻时间，他拉着丹逐终于到达了人群最为集中的地点，红药斋楼下。

　　那红药斋建在霜桥北岸，桥上和北侧自然是早已挤满了四方看客。于是雷厉风几人便站在南岸，等待着梳拢仪式的开启。
　　“哎，公孙公子和庾公子呢？”雷厉风停下脚步，一巡视，才发现那两人已不见了身影。旁边只有站在右侧的丹逐和贺凛。
　　“可能在别处吧，毕竟人这么多。”丹逐也左右瞟了两眼，说，“说不定人家根本没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这么爱凑热闹啊。”
　　“丹兄，话不能这么说。”雷厉风应道，“这里可是烟淮河哎。咱好不容易来乌南府一趟，要是错过了这场景，那不就太浪费了嘛。况且，听人说，这秋珑姑娘可是不逊于花溆楼的邢宝宝，是今年最有名气的新人哦。”
　　“啧啧，我说雷厉风啊，你可不会动了什么心思吧。”丹逐一手搭住他的肩膀，悄笑附耳道，“你就不怕我跟姚姑娘讲？”
　　雷厉风闻言立马色变，赶紧苦脸求道：“别，别！好丹兄，我哪里敢动什么歪心，我真的只是看看而已！你可千万别跟娄衣说，不然，她真的会一鞭子抽死我的…”
　　丹逐听了便捂嘴偷乐，心里想着，你这亲还没定呢，就管严成这样了，果然能进雷家的女子都不一般呐。

　　二人正玩笑着，只听得人群中传来一阵喝彩。接着一位红衫女子便从楼阁内缓缓走出，直至二楼的雕花绮栏前。她绾着秋水半髻，长发散腰，几支珊瑚珠钗简单地装饰着，更显出纯然清丽之姿。她持着一把象牙骨白绢面团扇，遮挡住自己的半脸，而露出来的面额却与扇面一样白皙；柳眉杏眼，青涩地盈着几分笑意，衬透着少女的烂漫。
　　几乎是要看呆一般，在又一阵众人的呼喝下，雷厉风才注意到霜桥下不知何时已驶来一只花船，正停在红药斋正楼下的水面上。
　　那船上正站着一位身着淡金色纱袍的少年男子，长身玉立，背影翩翩，论模样，居然也不输给今日的秋珑姑娘！在少年身旁，则站立着两位游船女子，一位正当年华，一位则身形尚小，应是还在受教中的侍女一类。
　　“原来是他啊…怪不得。”雷厉风啧啧念叨着。
　　“你认识？他是谁？”丹逐凑过脸来问道。
　　“他就是乐方府安氏的小公子，安思服。”雷厉风悄言，“他最近可出名了。这烟淮河上几乎所有的头牌，都被他光顾过。光说那花溆楼的宝姑娘，他就是那儿的常客呢。”
　　“噢，原来如此。雷兄，你是不是很羡慕呀？”丹逐装作若无其事，又开始偷偷下套。
　　“是有一点羡慕啦…啊，不是不是，我绝对没有！丹兄，你怎么又害我…”雷厉风刚一溜嘴，便觉不对，一边解释一边责怪。
　　这时，围观的人群暂时停止了骚动，而船上的人则开始动作。

　　“烟烟，把匣子拿过来吧。”那名年纪稍长的女子吩咐道。
　　那名叫“烟烟”的少女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长发分向两边披散，似乎还有点湿润。一双大眼睛也是水汪汪的，无辜得令人怜爱。
　　“是，胥姑姑。”她答应一声，便走去身后船内，取了一件黑漆嵌金宝匣出来，双手奉上递给安思服。
　　安思服左手接过匣子，却登时用右手的扇柄将匣底往上一挑——那黑金宝匣便腾飞至空中，直接落在了秋珑面前的栏杆上。
　　“好！好！”人群中发出起伏的喝彩。
　　无需秋珑示意，她身旁的侍女便接过宝匣。她打开匣盖后先是给秋珑看了看，然后便伸出栏杆外向众人展示——是一颗如杏般大小的东渚珍珠，光亮润泽，在夜色中还散发着淡淡的紫光。
　　底下众人一阵呼叹。这东渚紫珠本身就价格不菲，而这么大颗饱满的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当真是乐方府安氏才拿得出的大手笔了。
　　在身旁的一片艳羡之下，秋珑终于拿下了遮面的团扇，露出矜持的笑容。她向船上之人望了一眼，然后轻轻将手中之扇抛掷而下。
　　自然是落到安思服手中。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安思服拿着这团扇，也笑着挥动了几下，居然毫不违和。他与楼上的秋珑对视一眼，便坐回了船上。而此时，秋珑也转身从栏杆处离开，同侍女和姐妹们向楼内走去。

　　这梳拢仪式，便至此完结。接下来那两人的良宵，自是与众人无关。看完了热闹，虽意犹未尽，但人群也就逐渐散去，各自去找自己的温柔宿处去了。
　　雷厉风站在那里，还在品味余韵似的，感叹说：“你说那安公子，本身就在花船上，还又得了秋珑姑娘，这艳福也太不浅了吧。我要是那船上的女子，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你说是吧，丹兄？”
　　过了半晌，也没人回应。
　　“丹兄？”雷厉风一转头，却发现，哪里还有丹逐的影子，就连贺凛也不见了。周围只剩向各处涌动的人潮，和倒映在水面的恍恍惚惚的灯影。

　　盛夏的夜风暖得很，夹杂着些微河水的气味，吹拂着两人的脸庞。背后人声鼎沸，但在他们周围，仿佛除了空气的流动，一切都很安静。
　　一身红色的背影，两根长缨随着微风与步伐晃动着。六年过去，原来鲜衣怒马的少年也长成大人，个头倒是比身旁的庾兰还要高了。
　　“好像结束了。”公孙都打破沉默。霜桥那边传来的欢呼与喝彩声渐渐停歇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三三五五朝四处返回的人流。
　　“是啊。”庾兰应了一声，停滞了片刻，又转而微笑道，“公孙公子，方才多谢你了。”
　　“嗯，没事儿。那种人就是欠揍。”公孙都答道，语气也沉稳许多，“庾兰，刚才也谢你拦住了我。”
　　庾兰闻言，轻轻地笑了。
　　“你笑什么？”公孙都不解。
　　“没什么。就是感觉公孙公子与原来有些变化。这次你也是一个人来的吧。”庾兰应道。他比公孙都晚了两日才到‘一枝春’，发现这公孙公子居然没有带任何侍从，而是孤身前来，心里也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而且，这两天相处下来，他也明显感觉到了公孙都，比六年前的时候要稳重了许多，虽然偶尔还是会摆出一副臭脾气的样子。
　　“嗯。毕竟这次伏月会——”公孙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大家都明白，这次风闻由乌南府卓氏主办的‘伏月会’，却是连正式的告帖都没有。消息是否属实还不知，而且明明有纪南城的鉴例在前，暌违了六年却说要再次召开，这其中又有什么人在打什么心思，皆是一团迷雾。

　　“不过也因此，大家才得以重聚。”这一份欣慰是真的，但同等而来的又是一份忧心。庾兰缓缓说道，“六年了。很多都变了。”
　　“世上哪有不变的事物呢。”公孙都故作轻松，抬高了自己的手又轻轻落在庾兰头上，“你看我都比你还高了。”
　　庾兰向来是波澜不惊的，此刻也不禁开怀。他捏住公孙都搁在自己头上的手腕，放下至平行视线处，又将自己的手掌比了上去，悠悠说：“是啊。连手都要比我大了。”公孙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中和指端处还因长期练箭而磨出厚茧，细小的擦伤更是随处可见。这样的手是另一番优美，让人感到有力而安心。
　　公孙都也凝视着庾兰的手。骨纤肤柔，如玉如葱，右手因习琴还留着新月形的指甲。虽是这样的玉指，却不似女儿家娇弱，温柔中自带几分深厚力道。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庾兰也是会开玩笑的人。”公孙都痴看得久了，才忽然反应过来，抽回手揣在怀里，自作大咧咧地说道，“我看你也变了不少，至少话变多了，还挺主动。”
　　“因为有些话，不说是会来不及的。”庾兰答道。
　　公孙都噢了一声，没有追问。前天初逢庾兰时，他是暗自欣喜的，也是落下心来的，因为他本就是带着这样的猜测和期盼才来的乌南府。久违重遇后的激动过去，现在他的心情反而复杂了一分。准确地说，是有点乱。乱在何处，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大概是这次伏月会云里雾里的，使人不安定吧！

　　又是沉默片刻，公孙都开口转换话题：“这次叔音好像没过来。雷厉风不是说丹逐去琵琶埠找他去了吗。”
　　夏家出事的消息还没有广泛传开。刚才丹逐与他们又早早地被人潮挤散，因此也不得机会询问一二。
　　“可能，琵琶埠里事务繁忙吧。”庾兰应道，“叔音，他也十六岁了呢。”
　　“也对，他这么聪慧，肯定是帮青衿君治理夏家的得力助手。不知道小叔音长成什么样了呢…不会比我还高了吧？”公孙都自言自语，“要是他没有好好练习箭法的话，我一定得严厉地教训教训他…”
　　庾兰看着他自得其乐的样子，甚觉可爱。他笑着说：“那我们不如就回客栈吧，问问丹公子便知。”
　　而此时，丹逐与贺凛却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遭遇了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