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59、风声

　　第五十九章 风声

　　不等依次传报，一个白衣身影就急匆匆飘过偌大的广场，小跳着登上五十多级的汉白玉雕花台阶，径直穿过广明大殿往内堂的方向走去。
　　大殿门口站立的两位宣执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看着那一甩一甩的辫子逐渐远去，消失在鸾座屏风之后。这情景他们也见得多了，只不过今日这位文大人似乎走得比往常还要急切。
　　“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听说最近…”一位宣执悄言。
　　“嘘。”对面之人比指示意，“不要妄言。我们只需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
　　两人执了拂尘，又笔直着站回了身，一丝不苟地守在广明殿门口的两边。大殿内外静悄悄一片，只有广场上会偶尔路过一些忙于杂事的宫仆侍婢。一个时辰前刚刚结束了三日一次的朝会，现在正是宗主在内堂休憩的时间。

　　“据大司农奏言，恢复盐业专营的制度在盐渎郡的试点推行得并不顺利，尤其以瓢城当地大户反对最为激烈；另外，谢武侯也传来密书，关于采铁之税的改革还——”说话的女子穿着一身灰紫紧袍，长发束顶，模样十分年轻，约莫只有十八九岁的年龄，却透露着一股久经沙场的飒爽英气。除了她正念读的一册外，手边的案几上还摞着一沓花花绿绿的奏折。
　　而她身旁的卧榻上正侧躺着一名更为年轻的少女，看上去最多不过十六，里外衣衫从淡粉渡染至浅紫，似重叠掩映的紫薇花影。她闭着双目，一手搭在腰间，一手扶腮撑在榻上。也不知是无聊到睡着还是正在沉思，娇嫩的面庞上竟无一丝表情的改变。
　　“颜姐姐！”门口传来一声熟悉的少年的叫喊，接着是咚咚小跑奔来的脚步声。

　　“文机，不得无礼！”站立的女子停止了念读，而是转头向少年斥道，“还要我跟你讲多少次，要么称‘宗主’，要么称‘彦棠君’。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文机似乎没有料到那名女子的在场，犹豫了一下脚步，但看到卧榻之上的少女，立马长了胆子，又挺着胸膛加快迎上去，在榻边半膝蹲下，同时向那站立的女子蹙了蹙鬼脸，说：“略，我又没叫你。而且这是颜姐姐应允过我的，说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就随我的意。”他转回脸来，一手托腮，眉眼弯弯地看着还闭着眼睛的少女，说：“是吧，颜姐姐？”
　　卧榻上的少女缓缓睁了眼睛，挥手示意周旁的侍婢退下。然后伸手摸摸少年蓬松的额发，甜笑着：“就是，我说的话谁敢不听。”
　　“颜…彦棠君！”那稍年长的女子刚脱口，又立马掩饰过去，叹气说，“就是你这样纵容，才会把文机宠坏的！”
　　“明明是姐姐太迂腐了！穿的也是，灰不灰，紫不紫，暗不拉几的，整天刻板着一张脸，你这样谁敢娶你！”文机斗嘴回道。
　　“文机！”那女子斥了一声，一手关夹了折子，抬臂便要打过来。
　　“打人啦打人啦！颜姐姐救我！”文机也不跑开，偏要躲在卧榻的一侧，同时护着头探出上身喊道。
　　“好啦，菱官，每次你都要上他的当。”那位被尊称为‘彦棠君’的少女，也即涟国现任宗主卓颜，命令两人停止打闹，然后掐住文机的脸蛋，轻轻地拧着说，“你也是，非要说些刻薄话去逗人家。要是没人找你姐，我就帮她‘娶’个郎君回来好不好？”
　　“宗主！”菱官拍拍案几上的文书，带着责备的语气说，“今天有这么多的奏折要处理，你还有闲心跟着文机瞎起哄！”
　　“啊，你姐姐真凶。”卓颜挡着嘴巴跟躲在一旁的文机悄言，然后坐起身来，抻了抻肩膀，说，“好吧。说正事吧。”
　　菱官刚要打开手中的折子，文机却抢先发话：“我先来！我有紧急消息！”

　　卓颜望了文机一眼，然后唔了一声道：“又多了一具浮尸么？”
　　“对！但是这次你知道是谁吗？”文机点点头，略带神秘地说，然后又停顿了片刻，自答道，“是郭意。”
　　内堂中沉默下来，似乎连微风都停滞了。卓颜与菱官对视一眼，轻轻蹙了蹙眉，叹了一口气，说：“真讨厌啊。”
　　“嗯？”文机应道，“你是指什么讨厌？”
　　“人也讨厌，这件事情也讨厌。”卓颜又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指戳着眉心说，“本来够麻烦了，现在情况就更棘手了。说不定下午郭家的人就要——”
　　“报——”隔着屏风，远远地就听到大殿外响起的通传声。
　　“看吧。”卓颜嘟囔着嘴。

　　待到那通传令进入屏风之后的内堂时，卓颜早已正襟危坐在榻上。菱官和文机则各自退在一边，神情凝肃地望着来人。谁能想到，片刻之前，这里还是如普通人家姊弟之间斗嘴追逐的一番胡闹场景呢。
　　卓颜两手放在膝边，俯视着半跪在三丈之外的令吏，开口道：“何事？”少女的声音却饱含着从容不迫的威严。
　　据那通传令上报，原来郭家的人听闻郭意横死的事件后，便哭天抢地地堵在州司门口，要求主家的人查明元凶给众人一个交待；同时又非得把他家公子的尸首给抬运回去，说是不能让他就这样惨曝于停尸房中。

　　“那郭文公呢，现在何处？”卓颜追问。
　　“此刻就在中宫外，跪在岁羽阁前，一直念叨着‘对不起先代宗主’什么的…”那令吏为难地说，“毕竟是三代老臣，侍卫门硬拦也不是劝也不是…”
　　“我知道了。”卓颜转头示意，摆了摆手，菱官和文机就趋步到卧榻正前方。接着卓颜开口下令道：“菱官，文机，你二人带一队桑林营骑去州司门口，吓唬吓唬郭家的人，让他们明白是非好歹就行。注意控制舆情，疏散人群，不要让事情越传越离谱了。”
　　“是。”姐弟二人拱手领了命，菱官又问道：“那郭文公那边——”
　　“就由我亲自去吧。”卓颜一边示意那令吏先去宫外通报，一边从卧榻上走下来说，“毕竟是三代老臣，先父在任时也颇受重用。郭意再不济，也是他老来独子，不好好安抚一番估计脱不开身的。更何况——”
　　“盐渎那边么？”菱官见通传令已走，便凑近了些说道。
　　“是啊。”卓颜皱起了眉头，颇有不满地言道，“真是会挑好时候。而且消息还传得这样‘灵通’，‘伏月会’的事情也是。”
　　菱官听到这里脸色也有些暗沉了。而文机似乎不太理解二人所言，本想再问，但时间上却不允许，况且还有其他内侍在场。三人一同离开了广明殿后，便朝着各自的方向去了。

　　“姐，你和颜姐姐刚才说的盐渎郡的事，还有‘伏月会’，都是怎么回事儿啊？”在赶赴右骑营的途中，文机插空问道。
　　“你最近这段时间都在各地办案子，对政务方面的事了解得不多。”菱官回答，“之前宗主不是提议要在全国恢复盐铁专营制度，先以盐渎郡为试点么？”
　　“这个我知道呀。”文机回应，“那和郭文公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别忘了，郭文公祖上就是盐渎郡瓢城人氏。虽然他现在辞老挂官了，但郭家却一直在烟州城经营盐业，自然和瓢城的大户来往紧密。而瓢城对盐业专营的政策本来就反对激烈，其中肯定也少不了郭家的出声。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宗主要拿郭家开刀呢。”菱官继续说，“而且从最开始，在那一群卓老宗主遗留下来的老臣里，郭氏就是极力反对颜儿继任的。”
　　菱官在心绪忧虑之时就会不自觉以儿时的叫法来称呼卓颜，这一点文机从来都看在眼里，却没有点破过。他接着话道：“是因为不满女主继任吗？”
　　“部分是。”菱官看着前方，面带忧色，“希望不要再发生四年前那样的事了。”

　　那场腥风血雨。菱官内心不安地鼓动着。樗国经过这几年的治理好不容易有了起色，逐渐繁盛起来，如果再来一场当年那样的政变，恐怕不止樗国这个联盟，就连乌南一府都会变得支离破碎吧。
　　而且，而且，她也不想再让卓颜陷入那种危险之中了。还有文机，也绝不能让他卷入。三人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虽然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血缘的联系，虽然她姐弟二人与卓颜是臣子与主君的关系——但自从八年前二人以战将遗孤的身份被领到桑林宫中作为卓颜的伴读时，三人的纽带便已建立起来。在那复杂灰暗的家族环境中，他们便是比家人还要亲密的存在。
　　绝不能，绝不能…我一定要用我这双手，去守护…菱官一时陷入沉思，竟没有注意到耳边的呼唤。

　　“姐！喂，姐！”文机偏过头来对着菱官耳朵大喊一句。
　　“臭小子，你干什么！”菱官被震了一弹，反手就一巴掌掴去。
　　文机知道他姐会来这么一下，非常容易地就跳着躲开了，然后略带点得意说：“谁让你不理我！”
　　菱官揉着耳朵，臭着脸色说：“叫我干嘛，有话快说！”
　　“我，是，问，你，‘伏月会’又是怎么一回事？”文机一字一顿地说，怪道，“自从云梦丹氏被灭，不是好几年都没举行过了么？”
　　“怪就怪在这里。”菱官解释说，“自从上个月第三具浮尸被发现以后，各大玄门之间就时不时透露出风声，说一个月后‘伏月会’要再次召开。”
　　“哈？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文机睁大了眼睛望着菱官。
　　“嗯。由乌南府卓氏举办。”菱官回答，“传言是这么说的。”
　　“一个月后…第三具浮尸…”文机算着时间，惊言，“那不就是六天之后？那，那些人——”
　　“在路上了。”菱官沉吟道，“或许，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