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52、宿命

　　第五十二章 宿命

　　丹逐不知道何时已从怀中摸出一只泥偶，举于面前说：“这就是我们的，第三个人。”
　　宛童听言还有一人存在，神色本紧张了几分，可一见居然是那个泥偶，顿时失声笑道：“她？你说的帮手居然是指她？一个一无是处的泥偶而已，她能做什么？”
　　“是啊。她什么也不能做。”丹逐微微正了颜色，答道，“但是我却可以对她做一些事。比如，让她灰飞烟灭。”
　　宛童直直盯着丹逐，片刻之后却蔑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乎一个出卖过我的人么？我把她禁锢在泥偶里只不过是想永远折磨她而已。”
　　“是么。”丹逐微笑言，“那就试试看。”话音一落，丹逐根本不给宛童回应的时间，立刻抬手一扔，将泥偶抛至空中，接着疾速抽剑出鞘，向那泥偶奋力一劈！

　　“不要！”宛童情急之下不禁大喊，然后一跃而起，伸手去接。
　　趁现在！丹逐忽然转动剑身，向贺凛的方向冲去。
　　“裂风！”几乎是同时，贺凛大喝一声，佩剑应声而出，直直刺向宛童的身体！
　　那鲛姬看见丹逐异动，本想一爪杀了贺凛，却发现宛童此时危机更甚，于是也顾不得这边了，急忙从树上跳下飞身向宛童而去。
　　“太慢了！”丹逐边喊着边向鲛姬冲去。果然离了宛童的篪管操纵，鲛姬在陆上的行动就大大受限。与之前如风似影的速度相比，现在她的行动轨迹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
　　丹逐先飞出一道剑光砍断了贺凛脚上的绳子，然后反手一削直接砍向迎面奔来的鲛姬的头部。
　　然而，鲛姬头身分离的瞬间，飞溅出来的居然不是鲜血，而是水！紧接着鲛姬的整个身体都化成水幕往下一垮，淅淅沥沥地淋透了地面。
　　“啊！——”身后传来一声小女孩的尖叫。
　　同时，还有陶片碎裂的声音。
　　刺中了吗！？丹逐立马转身。‘裂风’停滞在空中，它的尖端则贯穿了一个蓝色的身影——不是宛童，而是灵，元卿的魂灵。
　　那泥偶的身体已经在‘裂风’的重击下，裂成无数块碎片，掉落在土面上。
　　元卿的魂灵张开双臂，挡在宛童的身前。宛童似乎整个人都魔怔了一般，呆呆地立在那里，没有一丝动作或声音。
　　‘裂风’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召唤，从那具蓝色的魂灵中抽出剑身，“嗖”地一下回到了贺凛腰上的剑鞘里。丹逐则警惕地持起长剑，护在贺凛前方。他脚下的地面早已干透，那些润湿的水珠顺着草面一路溜滑到宛童脚边，然后浮起在空中，又形成一片水幕，最后重新化成鲛姬的形态。

　　“为什么。”宛童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夹杂着愤恨和悲哀。
　　“对不起。”元卿低垂着头，背对着宛童。
　　宛童怔住了。这声抱歉，她等了三十年。她将元卿的魂灵禁锢在泥偶里带回镜影山后，这三十年来二人从最初的争吵咒骂，到后来的互相不理睬，偶尔拌拌嘴，元卿从来没有说过的就是这句话。
　　“我当初曾说要保护你，结果，我却卖了你。”元卿又缓缓抬起头，望着空中说，“宛童，是我错了。”
　　“事到如今…你说什么还有用吗！”宛童切齿道，“你应该恨！恨我杀了你全家，恨我囚禁你三十年！”
　　“事到如今，恨，又有什么用呢。”元卿的目光好像在放空，又像中虚无中寻找什么一般，她说，“如果，如果时间再倒回到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想，我还是会那样做。”
　　宛童垂着双手，低低望着元卿已经开始消失的双脚。轻轻苦笑一声：“是吗。”
　　“我没有能力，也没有丹公子的勇气，去对抗规则本身。所以我那样做，我无愧于元家。但是，我却对你做错了。”元卿的声音忽然坚定起来，“如果再来一次，我会站在你的身边，与你一起共存亡。”
　　“所以你才挡在我的面前么，你以为这样做就我就会原谅你，我就会收手吗？”宛童叫道。
　　“宛童，我不是要求你的原谅。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元卿回答，“‘下次就由我来保护你’，却让你等了三十年，抱歉。”
　　“那你家五十多条人命呢！还有你自己呢！你不要跟我算账了吗！我不准你就这么忘了！”宛童攥紧了双拳，泪光泛在眼眶。
　　“鲛姬。”元卿忽然说，她的目光也柔下来，带着一点欣慰却苦涩的笑意，“你一直都不让我看到鲛姬的样子。原来她就是那条锦鲤么。宛童啊，你真的，记性又好又小气。”
　　元卿身体的蓝色光芒越变约淡，已经消失到裙腰了。
　　“宛童，原谅你自己吧。”元卿悠叹着说，“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
　　宛童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垂着双手，低着头，沉默地流泪了一会儿，说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元宅那些人，还有你…元卿，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元卿背对着宛童，隔着一段距离。她没有说话，向后伸出一只手。
　　宛童凝视着元卿的手，伫立了片刻，然后忽地小跑上去，握住她的手指，从后背抱了上去。宛童怀抱着元卿，靠在她的脖颈上，闭着眼睛，泪水却不住地向下流淌。
　　“元卿，谢谢你。”宛童喃喃道，“我们还是好朋友么。”
　　“嗯啊。”元卿温柔地答道，“永远都是。”

　　丹逐和贺凛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小女孩。三十年的纠葛终于解开，只可惜元卿的魂灵即将散尽。丹逐不自觉靠近了贺凛，拉住他的手臂。
　　此时，地面突然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周围的树木也纷纷呼啦呼啦着被摇晃、震落甚至倾倒。月影湖中的水也开始卷起波澜，越过岸边向四面泼泻。
　　贺凛站稳了脚步，一把扶住丹逐的肩膀。
　　“喂，小子。”宛童朝丹逐叫道，接着丢了一把楚篪过去，“鲛姬就交给你了，她是无法灭绝的，只能控制。你记住，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阴暗和罪恶永远存在。”
　　接着她又转向贺凛，意味深长地笑了，说：“贺公子，你和我一样。宿命…是很难摆脱的。但我希望…”
　　宛童忽然又不说了，她转头向鲛姬吩咐道：“鲛姬，送他们下去。你以后就跟着丹公子吧。”
　　丹逐接了那根篪管，但却不明宛童所言。他看向贺凛，而贺凛却只是眉目轻锁，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却扣得更紧了。
　　鲛姬听了吩咐，忽然就蹿身往月影湖中央去，顺着泄出来的水流将那只小船推了过来。篷中赫然躺着七个少年，仿佛都在安睡一般。
　　“雷厉风！叔音！还有庾公子公孙公子…你们原来都没事呀！”丹逐惊喜过望，拉着贺凛就跳到船内。两人共同用身体护着沉睡的众人，船只随着水流四处碰撞，颠簸不止。
　　地面震动地越来越厉害，直至整座山都颤抖起来。随着一声惊天巨响，镜影山轰然崩裂，岩石塌滚，洪水四溢。鲛姬瞬时没入水中，化成奔腾的水流托着那小船一路滚下山去。
　　宛童拉着元卿的手，微笑安然地被埋没在崩裂的山石里，直至最后一点蓝色的灵光也彻底陷落于飞灰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山呢？”
　　丹逐是被雷厉风的大喊大叫给惊醒的。他坐起身来，环顾一圈，发现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在一片碎石滩上。到处都是残断的树枝，还有破碎的木板。镜影山已经浑然不在，原来的位置就像陷落了一个巨大的土坑般，将所有一切都填埋了进去。盛夏的晨阳已经升起，将原来混着湖水的沙石泥土烤得半干，蒸腾起湿湿热气。
　　周围的人也在陆陆续续起来，看着眼前的景象，皆是惊诧不已。
　　“丹兄！你在这里啊！”雷厉风跑到丹逐身旁，满脸疑惑又惊讶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这里真的是镜影山吗？难道我在做梦吗？”
　　丹逐将手摸向腰间，低头一看，正是那根楚篪
　　他轻轻弯起嘴角，柔柔地摇摇头说：“不是梦。”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怎么会这样？我们怎么在这里？”雷厉风自言自语地怪道，“奇怪了…昨天我被那个小女孩找到的时候，还以为死定了呢。结果她用手指戳着我的眉心，然后忽然一弹，我就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个小女孩呢，你看到她了吗？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宛童她…”丹逐凝视着眼前的废墟，忽然欣慰一笑，“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这时候另一头的谢容和陆杼秋似乎也醒了，正向这边的人打着招呼。于是雷厉风便凑了过去，要跟他们讨论讨论这奇异的光景。
　　丹逐站起来，向左右看了一眼，似乎在搜寻着什么，自言道：“人呢？”
　　丹逐刚一转头，就发现一个藏蓝色的身影从一处土坡后面绕过来。他向那人影招招手，大喊道：“哎，贺凛！你去哪儿啦？”
　　贺凛点点头，蹒跚着走过来，眼神还在地上搜索着。
　　丹逐注意到他的异样，于是走到贺凛身前，“啪”地一下又使劲拍了他的肩膀，歪头问：“干嘛呢，掉钱啦？”
　　贺凛摇摇头，叹了口气，闷闷不乐的样子。
　　丹逐感觉奇怪，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贺凛叹气。他正经起来，关切地问道：“怎么啦？”
　　贺凛只是略微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一般，良久开口：“我弄丢了。”
　　“弄丢了啥？‘裂风’？”丹逐急忙往他侧身一看，说，“没有啊。难道你真的丢了钱？那不要紧，我借给你…虽然，我也没有多少吧，哈哈。”
　　“不是。我把你家给的鲤珰宫绦弄丢了。”贺凛又叹了一口气，情绪低落地说，“我到处找都没有找到。大概是被埋在山里了吧。”
　　什么呀…原来只是这个！丹逐不禁好笑，觉得贺凛这个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认真较劲。他轻松笑道：“我说什么宝贝东西呢！原来是那个银鲤珰啊！你就是找到了，估计也被碾碎了。不过…你说你出来‘伏月’带这个干嘛呀，又不是什么典礼，又没有门禁的。”
　　“我…喜欢。”贺凛说完，又低下头。贺凛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与同龄的子弟们交往过，而这次‘伏月会’之行带给他的收获与记忆太多太多。可能在他人眼里只是一件普通的衣饰，但对于他而言，那条鲤珰宫绦更是一个信物，是他与这些朋友们之间联系的纽带。而且，那青碧色的流苏，双鲤鱼的银珰，正是云梦丹氏的印记，就像他此刻身旁站立的这名青衣少年。
　　“嗨，没事儿。”丹逐见贺凛是真的失落，于是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笑语朗声道，“等咱回了纪南城，我把我的鲤珰送给你。而且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哦！”
　　贺凛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丹逐。笑了。
　　既丹逐第一次看到贺凛叹气后，他又第一次看到贺凛开怀的笑脸。
　　贺凛笑起来，很好看。
　　如云开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