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49、泄恨

　　第四十九章 泄恨

　　“然后这三十年，你一直和宛童待在这镜影山上么？”丹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发问。他听完宛童的身世以及她与元卿的故事，心情不知怎的就沉重起来，不是单单怜悯或是憎恶就能说得清的。
　　“是啊。离开临涣城以后，宛童就带着我一路向西，从临宣府来到云梦府，最后在这上庸村落了脚。这里群山环绕，交通又闭塞，就算是战乱频繁的年代也很少会被波及。”元卿回答道。她的泥偶之身被丹逐塞在了怀里，只从衣襟出露出头来。
　　“你…难道不恨她么。”丹逐试探着问道。他心想，就算当年是元卿泄露了秘密，但她毕竟也只是个八（无）九岁的小孩子，自己全家的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她还能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而且，就算宛童心有怨恨，她也复了全仇了，不仅在场的人全都死了，她还将元卿的灵魂禁锢在泥偶中三十年，不得超生转世——做到这种地步，她对元卿的恨还没有消解么。而反过来，元卿的想法又是怎样的呢？
　　“恨…过吧。”元卿平静地说，“现在想来，我只是觉得有些讽刺。当时为了我元家五十多口人——呵呵，应该说其实我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和优裕的生活吧，我出卖了宛童。结果到最后，还是无一幸免。要说恨，我都不知道该恨谁了。”
　　“恨宛童么，但她本身又有什么罪呢，仅仅因为胡人或者半妖的血统就要无辜被烧死吗？人人要杀她，她为了自保而反杀，我又能说这错在何处呢。”
　　“恨那些城中的百姓么？他们的亲戚族人惨遭胡兵屠戮，因为仇恨和恐惧而被蒙蔽了双眼，一心要置宛童于死地——如果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是会默默支持还是出生阻止呢？”
　　“恨我的爹娘么？然而我又有何颜面这样说。他们保护我，是我一切的依靠，而且最终做决定的是我自己。”
　　“所以，恨我自己吗？如果时间再回到三十年前，我又会做出什么的样的选择呢…我不知道。”

　　丹逐听着这些沉重无奈的话语却是出自一个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不禁心底有些悲凉之感。他看看身旁的贺凛，却发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眉宇间透着一丝凝忧，但又在使劲抑制着，仿佛有很沉恨沉的心事在向下垂坠。
　　“啊！我都说过头了！喂，你们两个小家伙，都跟你们说了不要上山，不要去找她，你们怎么偏不听呢！”元卿又恢复了颐指气使的语调。
　　“你这不是废话么！我们堂堂玄家子弟，本来就是要降妖除魔的，难道还会临阵退缩吗。”丹逐回怼她说，“再说，那个公孙公子还承诺了要把小满带回去的，不然的话可是要丢了他们临宣府公孙氏的脸面呢。”
　　“小满？…啊，你是说前天被献祭上来的那个小男孩儿吧。”元卿有所思索道，“还有…公孙氏？临宣府的主家不是陆氏吗？”
　　“早就更新换代啦。不过也难怪，你们一直都待在这山旮旯里，对外面的消息也基本不通吧。”丹逐解释着，“二十多年前，原来的陆氏家主在一次战役中守城阵亡了，就由当时他麾下的公孙弋大将军接替了临宣府主家的位置。不过这些都是我们父辈时候的事了，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
　　“公孙将军…”元卿喃喃着，就是那个当时率军夺回临涣城的大将么。她又继续问：“这么说，这次不止你们两个人上山吗？”
　　“何止两个，我们来了有二十人呢。除了贺凛，我和那个公孙都，还有桃源府的雷氏，三洛府的庾氏，等等，都带人来了。”丹逐兴致高昂地回答说。
　　“糟了…我说宛童这几天怎么怪怪的呢，好像有点兴奋不住的样子。”元卿沉吟了一会儿，严肃地说，“喂，小鬼头，快告诉你的同伴叫他们都一起走，赶快下山，你们这么多人的话说不定还能逃出去几个。”
　　“都跟你说了，我们不会走的，你怎么这么啰嗦啊。”丹逐有点不信地说，“再说，你之前说宛童是‘不可战胜的’的什么的，也太夸张了吧。虽然我知道她能崩石裂地，凭我们这些人的修为也不是躲不过的啊。除非她把整座山都弄塌了，先不说她有没有这个能力吧，要是变成那个样子，她自己不也得埋在里面么。”
　　“是啊，谁知道呢。”元卿叹了一口气，有些出神地念叨着，“而且，今天月色很好。”
　　丹逐抬头看了眼顶上的蓝天白云，应答说：“今天是既望，看这天气也像会一直很晴朗的样子。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有月亮就会有光。影子，小心你们的影子。”元卿回答。
　　“影子？”丹逐内心很是疑惑，这话她之前也说过一次。于是他问：“影子怎么了？”
　　“具体我也不知道。”元卿的泥偶身子虽然不能动，但从她的语气听来好像是在摇摇头的样子，说，“我的视野有限，而且宛童常常把我丢在山里，有很多情况并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可以操纵影子杀人。”

　　“呐，贺凛。”丹逐正色起来，“你说那次…”
　　“夜屠。”贺凛沉静地应答着，“据一些幸存下来的村民描述，当时他们只看到一团黑影冲过来，然后肢体就四分五裂了。”
　　下手狠辣，毫不留情。真的是那个小女孩模样的宛童做的吗？还有那些因献祭而惨死的孩童…再怎么说，宛童的仇恨跟这些村民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真的是妖性使然吧。
　　“这件事，我后来也听她说了。当时我发起脾气，大骂了她一顿，大概也是让我想起了元宅那一夜吧…然后她就把我从山顶扔下去了。我在山腰的土里埋了一年呢。”元卿回忆着。
　　“哈…那你这次，不会也是——”丹逐有些无语。
　　“就是啊。我看到她带了一个小孩儿上山，于是说她不该如此，她嫌我太烦就随手一丢，又把我扔下来了。”元卿无奈答道。
　　嗯…怎么觉得有点像小孩子那种，一吵架就赌气“我再也不跟你玩了”的作法呢。丹逐在内心暗暗吐槽，感觉这个叫元卿的小丫头也蛮啰嗦的样子，估计没少被扔吧。
　　“那你是见过小满的咯？他现在在哪里？”丹逐问道。
　　“我不知道啊。他被带上山的时候还是昏迷着的，我又被丢在这半山腰上，才被你们捡回了。”元卿停顿了一会儿，才徐徐说出口，“不过，之前每年带来的小孩子，都…宛童会让他们选择变成泥偶，还是自己逃下山。但是，这座镜影山…”
　　丹逐沉默了，不用元卿说明，他也知道，那些孩童至多也不过十二三岁，又不是修习过玄门法术的子弟，几乎是没有可能独自从这山中逃出去的吧。丹逐想起那只大蛇，说不定它的腹中就曾消化过那些可怜的人。想到这里，丹逐就又坚定了决心，那个叫宛童的半妖是不值得怜悯的。此次‘伏月会’，一定要将她铲除。
　　一路上聊着走着，不觉就过了两个时辰。前方稀疏的树林中隐约可见从山顶流下的溪渠。这时，丹逐他们上方传来一声呼喊：“哎——丹兄，贺公子——”
　　是雷厉风的声音。
　　“好了，已经到山顶了。现在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元卿没好气地说。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而且，宛童非除不可。”丹逐低声回了她一句。
　　“切。”元卿不屑地嘘了一声，接着又说，“快把我藏起来，我可不想让她发现我和你们一起。”
　　于是丹逐用手指把她的脑袋往下一摁，就藏在了衣服里。然后挥手向山顶上的人影答话：“雷厉风，我在这儿——我们马上就上来了。”
　　除掉宛童么…元卿默然念着。

　　等到丹逐和贺凛爬上山顶，发现原来他们两个才是最后达到的。庾兰、公孙都和夏叔音，顺着水流穿过山洞，没多久就来到了山顶。午后时分，雷厉风、谢容和陆杼秋也跟了上来。于是他们就聚集在月影湖旁边等着丹逐与贺凛两人，直到黄昏时分。
　　“你们两个怎么那么慢啊？”雷厉风嗔怪着问道。
　　“哈哈，我们早上睡过头了。哈哈，哈哈…”丹逐打着哈哈，掩饰着自己的一丝困窘，同时偷瞄了一眼贺凛。结果那个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种情况下还能睡过头，你们可真是悠闲，当来郊游吗。”公孙都在一旁嘲讽道，“还以为你们被蛇吃了呢。”
　　“哟，公孙公子，担心我们就直说嘛。干嘛非得这么别扭呢。”丹逐笑着怼回去，心想这个公孙都还是老样子，就是喜欢嘴上膈应人。
　　“谁关心你啊！你们怎么样与我何干…”公孙都还在自言辩解的时候，丹逐走过去向庾兰和夏叔音点头打招呼。他发现庾兰的脸色似乎有些不佳，叔音走起路来也不太对劲。
　　“叔音，还有庾公子，你们没事吧？是受伤了吗？”丹逐关切地问道。
　　于是夏叔音就大致告诉了他昨夜的事情，然后又特地补了一句，开心地笑说：“昨天一路上都是公孙公子背着我的，他还给庾公子疗伤了呢！他——”
　　“好了好了！不要多嘴了，叔音。说这么多不如去月影湖看看呢，反正人也到齐了。”公孙都急忙打断夏叔音的话。
　　这是害羞了啊…丹逐忍住笑，然后环视了一圈——确实，包括他在内的八名玄家子弟是到齐了，另外还有两名随从，一个是公孙家的，一个是陆家的。那其他人呢？也许还在山中，也许…丹逐默叹了一声，不再作多想。

　　这镜影山的山顶，虽长着一些绿叶乔木，树身高大但数量稀疏。树林中央则是一汪碧蓝的池水，便是月影湖了。不过现在是夕下时分，那湖水中映照着晚霞的光彩，潋滟醉人；湖边丛生着奇花异草，在春夏一般的暖风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几缕水流从岩礁的豁口处涧涧溢出，铺成小溪潺潺而下。这光彩绮丽的景致，谁又能与山中那些可怕的黑暗，迷雾与妖物联想起来呢！
　　雷厉风在湖边摘下一株花草，递给众人看。
　　“没错，这就是蓝菖蒲。”丹逐确认说道。这就是放在棺材中的那种花，只长在湖边的蓝菖蒲。那么，这就是宛童的所在地，月影湖，不会错了。
　　“不过我们来了这么久，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啊。”谢容探着头说，“别说妖魔鬼怪了，连一只虫子我都没看到。”
　　啊…这种情况本身就很异常了吧。丹逐内心想着，宛童，就是如此可怖的存在么。在她所盘踞的地方，居然连一只虫子都不敢靠近吗。
　　丹逐正想着该怎么把宛童这件事简单明了地告诉他人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忽然在众人头顶上方响起——那是宛童的声音！
　　“都到齐了吗。”宛童坐在一棵高高的乔木上，双手撑在树枝上，晃荡着脚丫俯视着下面的人影。
　　众人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才猛然发觉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悠然地坐在湖边的树上。她穿着水蓝色的襦裙，头扎双丫发髻，颈上戴着着金色的如意璎珞圈。这身影神不知鬼不觉，竟没有一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大哥哥，我在等你来哦。”宛童的目光落在丹逐身上，她笑意盈盈，话语缓缓，却令人背后生出一股寒意，“我们来玩捉迷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