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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埋葬 ...

  •   “小姐,漱口的水在这里。”
      “小姐,我来为您更衣。”
      “小姐——”宛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元卿一把扯过宛童手上的裳裙,径自走到衣橱面前,换了一件圆领袍子就往身上套。她边系着腰带边“数落”着宛童说:“我说了多少回了,他们不在的时候,你就别‘小姐’‘小姐’的喊我了。就叫我‘元卿’,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半个月前,上元节,元卿在游街观灯时和家人走散,迷路走到城西的荒宅,差点遭到野狗的袭击。而宛童因为救下了元家的大小姐而被领进元宅,自此成了元卿的贴身小仆。在元家众人面前,宛童总是恭恭敬敬地遵守着作为一个家仆的本分,但私底下只有她们两人的时候,元卿却很不乐意把她当仆人差使。
      “是的,小…元卿。”宛童看着她穿衣,有点担忧地问,“今天又要出去吗?可是上午还有《礼学》的课程,再过半个时辰先生就要到了。”
      “所以我们才要快点呀!”元卿噘着嘴应答着,“不然又要听那个老头子啰里啰嗦讲半天了。要是《诗》还好点,《礼学》什么的真是又臭又长。”
      宛童站立在那里,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说:“要是夫人知道了…”
      “哎呀,你不用担心。就说是我强拉你去的。”元卿穿好衣服走到案前,端起一碗枣酪浆,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继续说,“你是我的仆人,难道我说的话你敢不听么。有什么责任就让我来担好了。”
      “不是的,元卿。我不是怕自己…我只是担心老爷和夫人又要罚你了。”宛童走上前去,从怀里牵出一块帕巾。
      “放心。我阿爹阿娘可疼我啦,他们不会真的惩罚我的,最多就教训几句或者去跪跪祠堂,哈哈。”元卿轻松地笑说。
      宛童初遇她时,元卿就像一只面对狼口浑身发抖的小羊羔。但一回过神来,她就变成了元家的大小姐,言行里都透着一股娇蛮的脾性。而在宛童面前,元卿更像一个顽皮的小男孩,明明只比她大一岁不到,却总是摆出一副“我会罩着你”的老大姿态,常常拉着她偷溜出府,去和街巷中的小孩儿们一起斗鸡斗鸭玩蹋鞠。现在,换上这身方便行动的袍裤,就表示她们又要“钻狗洞”出去鬼混了。
      这“狗洞”其实是元宅西院围墙的一处裂口,由于各家屋宅乱修的缘故,从外面小巷走到这面墙刚好是一个死胡同,因此墙外杂草丛生,也鲜有人来。院内则靠着墙边栽植了几颗树木,再加上元卿平常会用几块石砖堵在那洞上,草木掩映之下,那“狗洞”也竟还没有被元宅其他人发现过,因此就成为了二人每次偷溜出去的秘密通道。一问起来,二人总是统一口径说要么是趁守人不注意从侧门跑的,要么就是翻围墙出去的,总之是安全守住了这个两人间的“小秘密”。
      虽然起初元宅的人介意她的胡人身份,但看在她乖巧顺从,手脚也伶俐的份上,也渐渐不多说什么了。而且这临涣城位于临宣府和景国善无府的边界上,数年来相互烧杀抢掠的事也不少,所以城内零落着一些胡人和胡汉混血的后代,有些人将其买来或虏来作奴仆,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就这样,在外人看来,宛童只是一个伺候小姐穿衣吃饭、读书寝眠的贴身小仆;而私下里,元卿却偷偷给宛童塞各种好吃的,带她一起出去玩,晚上拉着她一起在同一张床榻上睡觉。似有情主仆,又如亲密姐妹,宛童在元宅里度过了她以后再也没有过的快乐、无忧的时光。直到一年后。

      胡人大举洗掠边界,临宣府率先爆发北伐战争。临涣城作为北境线上最近的一座城池,首当其冲遭到景军攻陷,后来在临宣府陆氏大军的带领下,多番与胡兵交战才重新收复。边线上战火连天,血肉成山,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城中的居民对胡人的恨意已经怒涌到了极点。他们不仅将俘虏来的胡兵处以凌迟,再枭首示众于城门以泄恨;对城中原有的胡奴也是红了眼般四处搜寻,一一拖出来清算。这一天,终于轮到了元宅。
      “宛童,你快走!”元卿慌里慌张地从门外跑来,将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塞到宛童手中,急切地说,“这里面装了衣服干粮和我从阿娘那儿拿来的首饰,你拿着赶快走,他们马上要来抓你了!就从那个“秘密通道”出去!”
      “元卿…”宛童犹豫着脚步,回头望着元卿。
      “快!快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元卿用力推了宛童一把。她望向大门外,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点点火光。元宅内外也是一片嘈杂之声。

      “交出来!交出来!”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元宅藏了一个胡奴,还是你家小姐的贴身小仆!”
      “不交出来就是窝藏胡人,通敌卖国!”
      “对!交出来!”
      “.…..”
      元宅大门外围着众人,举着火把拿着刀枪棍棒,怒气冲冲地叫嚷着。
      “宅子里面没有搜到!”一人从门内出来报告。
      “不会是已经跑了吧?”有人质问着。
      “不可能,我们已经派人把各个侧门都围住了,她一个小孩儿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会不会有什么暗道之类的?”有人怀疑说道。
      此时,一人揪着元卿的衣领把她提了出来,丢在地上,大声喝道:“这就是元家的大小姐,她肯定知道那胡奴跑哪里去了!”
      众人的目光于是聚集到元卿身上,“说,你那小仆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元卿直起身板叫道。
      “还嘴硬!我看你不吃点苦头是不会招的!”一人持着棍子就向元卿身上砸来。
      “卿儿!”一个女人的身影扑在元卿身上,帮她挡下了这一棍,然后痛苦地叫了一声。
      “阿娘!阿娘!”元卿扶着女人的身体,几乎要哭喊出来。
      “夫人!”旁边传来一个男人悲切的声音,那正是元卿的父亲,元老爷。然而他却被五花大绑着,在众人的压制下连过去看一眼都不能。
      “你要再不说,我们就把整个元宅给烧成灰!再把你爹捆到兵营,让公孙将军治他通敌之罪!看你还敢不敢包庇那个胡奴!”有人叫嚣着,于是其他人也跟着“对对对”地附声和道。
      元卿知道他们不是吓唬吓唬而已。元家虽然有钱,但也只是经商的大户罢了,本来就没有什么权势地位,在战乱年代更是无人管顾。现在若是再扣上一个窝藏通敌的罪名,就算这些人杀人放火滥用私刑,也不会承担多大的罪责。而他们元家的人,就会如蝼蚁一般,说灭就灭了。
      “卿儿…阿爹阿娘求你了,告诉他们吧。”元卿的父母也在苦苦哀求着,“你若是帮那个宛童逃了,他们真的不会放过我们的。难道你要为了一个仆人,置爹娘,还有元府上下五十多口人的性命于不顾吗?”
      “快说!快说!”那围着的众人也一起叫嚷着。有些人拿着火把作势要向门内丢的样子,有些人则把刀架在了元老爷的脖子上。
      “卿儿啊!”元夫人哭喊着。
      “我说。”元卿低着头,徐徐地吐出一句。两滴眼泪从她的眼中滴下,掉落在衣服上。

      宛童从元卿的房间出来后,一路上躲藏着那些搜寻之人的身影,终于来到了西院。她搬开那些石砖,身上背着包袱,低着头弓着腰,手脚跪爬着从那墙洞中钻出。然而,当她拨开眼前的草丛,抬头准备站起时,却发现四周早已围站了一圈人,一个个向她俯视着投来凶残而冷酷的目光。

      “就是这个胡人丫头!”宛童被人揪着头发一路拖行,然后一把丢了出去,摔在地上。
      她的脑袋被震得有点晕,只感觉周围顿时多了许多火光照上来。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用手遮挡了一下。
      “就是她!没错,蓝眼睛的胡狗!”一人凑近确认之后向众人大喊着汇报。
      宛童终于彻底理解了自己已经被抓住的状况。她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只想找寻元卿的影子——元卿正躲在母亲身后,低低地探出半个头来,不敢正眼与她对视。
      “元卿…”宛童弱弱地唤着。
      元卿没有回应。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宛童,她甚至都说不出“对不起”这几个字。
      “去你妈的吧!忘恩负义的贼狗!”一名壮年男子直接大脚踹在了宛童身上,接着抖落出那个包袱,向大家展示说,“好歹元家也把你捡回来供你吃穿,你居然不仅不自己站出来领罪,还偷了这些金银珠宝就想一个人逃跑?”
      “果然胡人就没有好东西!该死!”有人唾骂着。
      “别以为你是小孩儿我们就会饶过你!你们这些胡狗在屠杀我们汉人的时候可有一点手软么,连孕妇和婴儿都不放过!”那壮汉满腔愤怒,还流露着些悲痛,“我家娘子就是被那些胡狗一刀刺死的,可怜她肚子里还有八个月大的孩子啊…”说完那人又在宛童身上踩了一脚。
      “绑起来!绑起来!送到兵营去!”有声音在吼叫着。接着就有好几个人拿着棍子绳子向她走来。
      宛童匍匐在地上,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从额头上流下来。当她被再一次揪起头发和后领提起来时,她顿时激灵起来,恐惧的声音在内心传来,不行!要被发现了!
      提着她的人先是一怔,接着“啊”的一声惊叫,又将她甩在地面。
      “妖…妖怪!”“她的血是蓝色的!”
      “什么?”那壮汉颇为不信,又十分震怒,拿起一把长刀就向宛童走去。
      “宛童!”元卿尖叫一声,却立即被母亲捂住了嘴巴躲到了后面。
      他要干什么…宛童的额头多次撞在地上,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了。可是随后而来的一阵剧痛让她浑身所有毛孔都顿时张开了。
      那壮汉将长刀猛然插入宛童的手背,贯穿至地面,然后又倏地一下拔了出来。
      “啊!!!——”宛童撕扯着嗓子一声惨叫,面部因痛苦而扭曲着。那剧痛从手心触电般蔓延到全身,接着她便晕厥了过去。蓝色的鲜血从宛童的手背手心处汩汩地流淌出来,蜿蜒成一道小渠。
      周围顿时一阵哄然。
      “是胡妖!”
      “胡人吃人!”
      “血才是蓝色的!”
      “.…..”
      “不管她是不是胡人,总之她是一个妖女无疑。”有人下了论断。
      “那怎么办?万一送到兵营去,她又逃出来,岂不是要来找我们报仇,吃了我们?”有人做着推断。
      “烧死她!”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对,绑起来!烧死这个妖女!”人群的呼声越来越激动,已经有人拿出了绳子跃跃欲试。
      “不要,不要…”元卿被捂着嘴巴,含糊地哭喊着,接着被母亲死死地搂在怀里,转过背去,不能动弹一丝。

      很快,在元宅前院中央,搭起了一个燃烧的处刑台。宛童被绑在木柱上,身旁围了一圈木柴。她的手脚、身体都被紧紧地捆在圆柱上,嘴里绑了一根布条。
      一桶油泼在宛童身上,她从晕厥中醒来。当她看到围绕在自己身旁的柴堆时,立即便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她万分惊恐地扭动着身体,拼命想要挣脱,却只能将那圆柱轻微撼动。
      “不要!!不要!!——”她大叫着,尖叫着,却只能从被绑着的嘴里漏出一丝细吟,亲眼看着众人的火把一个个向她丢来。火苗瞬间蹿成数丈高的火焰,将她全身吞没。
      宛童感到全身的皮肤都瞬间灼烧起来,剧烈钻心的疼痛使她用尽所有气力发出最后一丝呐喊。黄色的冲天火焰中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整个大地都颤动起来。

      宛童从碎裂的砖石瓦砾中爬出来。周围是一片死寂的废墟。整个元宅已全部崩塌毁尽,地面的裂纹中除了塞着断裂的树木、石块,还有从缝隙中伸出来的残缺手脚,以及血肉模糊的头颅。宛童站起身,静静走至一处石瓦堆。她一块块地丢开那些破碎物,从废墟里扒出一个人来。
      是元卿。死了。
      人类的生命,如此脆弱,短暂。真是可悲。她默念着,没有一丝感情波动。
      宛童拂了拂元卿脸庞上的灰土,和凝固的血迹。然后将手指对准她的眉心,戳了下去。蓝色的光芒从指尖流出,元卿的身体随之渐渐变小,直至成为了一具巴掌大小的泥偶。
      她将泥偶握在手中,背着微晞的天空走去。曾经的一切,过去的所有,都随着身后那片废墟,一起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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