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46、泥偶

　　第四十六章 泥偶

　　丹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半躺在贺凛的身上。他们靠着一棵浓密的大树坐着，丹逐的头枕在贺凛的一侧肩下，被用臂弯沉稳地托着。他的身上盖了一件藏青色的外衣，贺凛的另一只手臂掖在衣服上，半环抱着他的身体。
　　清晨的山中还有一丝凉意，阳光透过葱茏的枝叶，在那件藏青色的衣服上投下点点婆娑的光影。
　　丹逐微微挪了一下身子，却感觉那两只手没有一丝松动，依旧环绕着他。他抬起头来看向贺凛的脸。
　　贺凛的双眼安静地闭合着，眉毛和眼睫都黑郁得恰到好处，过一分则显情浓，少一分则失英气。他的鼻梁直挺而高，下颌的线条分明而流畅，两颊的颧骨有一些微耸，肤色比起丹逐来则略深一些。
　　这样一副脸蛋放在平常，不苟言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颇为深沉冷肃，接触多了则会发现他腼腆又柔情的一面。但现在看着这张睡颜，丹逐只觉得他的脸庞安稳、宁静，像忘记了这世上一切纷繁与庸扰。
　　丹逐看向四周，他们所处的位置并不是昨天和那巨蟒战斗的地方。看来昨夜又是贺凛把晕倒的自己给一路抱回来的吧。丹逐觉得背上虽还有一些淤痛，但胸中的气息顺畅了许多，因此一夜也才能睡得如此安稳。莫非是贺凛，给我疗伤了？
　　丹逐这么想着，又看向贺凛的脸庞。他感受到贺凛均匀而轻的呼吸声——他大概是太累了吧，才会睡得这么熟。嗯…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丹逐又将身体放心地沉了下来，靠在贺凛身上，闭上了眼睛。

　　“贺凛，你说这镜影山，昨天来的时候还阴森森鬼惨惨的，今天看着倒也不失为好景致。”丹逐在前头踩着石头一步步跨着，不回头地说。
　　“嗯。”贺凛跟在丹逐身后答道。
　　当丹逐再次醒来时，林中已是柔光煦和了。雾也完全消散，行起路来很容易辨认。各种阔叶乔木参差地舒张着夏日的绿意，虽是六月正暑，这山腰的树林中却是一派清明舒爽之景。让人几乎要忘了昨天刚进山时那黑暗、湿热的森森灌丛与腐败泥沼。
　　“贺凛，你说你在蝶馆的时候每天都起得那么早，今天倒睡起懒觉来了，比我醒得还晚，哈哈。”丹逐调侃道，又正经着加了一句，“谢谢你啊，帮我疗伤。”
　　“不用。”贺凛答道。他的嘴角卷起一丝笑意。其实自己，并没有醒得那么晚。
　　越往山上的方向走，林木变得越疏稀，视野则愈加开阔。丹逐跳过一道沟坎，停在那里，等贺凛也跟上来后，指着前面远处的山峰说：“贺凛你看，那里应该就是山顶了。照这个路况，要是中途不再蹦出来什么牛鬼蛇神的话，应该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能到了。”
　　月影湖，山神。贺凛默默想着，心中不知为何有一丝惴惴不安。
　　“不知道雷厉风怎么样了…昨天还多亏了他给我的那些‘自爆蕾’呢。”丹逐念叨着，语气中略显出忧虑，“他要是一个人落单的话…”
　　“雷公子，会化险为夷的。”贺凛站立在丹逐身边，说，“你曾经说过。”
　　丹逐听言，明白贺凛并不是随口安慰，他定了定心，也笑呵呵地调侃着说：“是啊。他出生的时候雷家就给他算过，说是一生都能逢凶化吉，关键时刻都有贵人相助。而且那个雷厉风本来脑子就好使，读的书也多，平常尽整那些发明创造，就算对战不行，逃跑可是很有一套的。不过…除了他之外，还有…”
　　“不用担心叔音。庾公子和公孙公子会跟他一起。”贺凛接过话说。
　　“咦，你怎么知道我要说的是小叔音？”丹逐有点好奇地偏过脸来问。
　　贺凛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叔音虽然年纪小，但造诣非浅。他能独当一面。”贺凛和夏叔音在蝶馆值日的时候同属一组，在逐渐的接触中他就觉得这位小公子好像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纯真温柔的笑脸可以融化一切冰冷的屏障，触及你心底柔软的地方。
　　“瞧你的语气，贺凛，好像把人家看透了一样。明明相处还不到一个月——”丹逐笑嘻嘻地说着，又向前迈开步子。
　　“啊呀！”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小女孩的叫声，而且这声音非常之近——就在丹逐的脚下！

　　丹逐听见身后的地面传来这声音，于是又倒退了一步。
　　“啊啊！”又是一声喊叫。
　　丹逐怀疑地将目光移到地上，只见自己脚下那一片湿润的落叶层中，隐约透出一个彩色的玩意儿。
　　“你踩够了没！”那小女孩的声音埋怨着叫了起来。
　　丹逐连忙抬起脚，向旁边小跳一步。他捡起一根树枝，准备伸手去拨开那些树叶。
　　贺凛一手拦住了丹逐，然后用平淡的语气问道：“你是谁。”
　　“我还要问你们才是谁呢！踩我好几脚，还要先质问我！”那声音继续喊着，“快把我弄出来！”
　　贺凛示意丹逐不要动手，然后用剑鞘插到土里轻轻一挑，就把那东西给抛了出来。等到那玩意儿又落至地上，两人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泥塑的彩衣娃娃。
　　“欸——”丹逐嘘了一声，说，“这山里的泥巴都成精了啊，修成人形还会说话。”
　　“你才是妖精呢！我可是有名有姓的人家。”那泥偶不会动也没有表情，只是单单地传出话语来。
　　“好吧，小妹妹，你叫什么，又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丹逐调笑着说。
　　“我不是说我不是泥巴精了么！”躺在地上的泥偶愤怒地喊着，可还是一副小女孩的稚嫩嗓子，“再说，谁是你妹妹啊。论起年纪，我可快四十了，比两位小弟弟可要大多了。”
　　“听听这话，贺凛，还说自己不是妖精。”丹逐故意打趣道，“好吧，那这位大姐，刚才是我不小心踩了你，在这里跟你赔个不是。不过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可就走啦，还赶着路呢。”
　　丹逐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暗暗在打着算盘。这‘大姐’若真如她自己所说不是泥巴修炼成精，那就是魂灵被禁锢在了泥偶身上。四十岁…按照她的表面年龄来推算的话，那她应该是大约三十年前被封在这只泥偶中的，正好是‘山神’开始在上庸村作祟的时间。
　　难道是被献祭的孩童？但从山脚一路上来发现的一些小儿骸骨来看，那些被送上山的孩童多半应该亡命在了那些泥沼和密林之中。而且从这泥娃娃的衣着发型来看，更像是中原地区大户人家的小姐打扮。
　　不管怎样，丹逐都觉得这泥偶的出现很是蹊跷，不知道她和‘山神’之间有多大的联系。不过看上去好像她并没有什么妖力的样子，暂且激一激她，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丹逐拉着贺凛，假意就要笔直往前走。果然，后面传来一声呼唤：“哎，等等！你们去哪儿！”
　　“去山顶，月影湖！”丹逐头也不回地应答着。
　　“别去！站住！”那泥偶急躁地叫喊着。
　　“我们干嘛听你的啊。”丹逐回应。
　　“别去，有危险！”泥偶使劲呼唤着他们回来。
　　“是吗，我们倒要看看有什么危险。”丹逐故意说道。
　　“会死的。”那泥偶的声音严肃起来，又带着一分黯然，“你们敌不过她的。”
　　“‘它’？”丹逐也正经了起来，沉着地说，“看来你知道我们是来找谁的。它是谁？”
　　“山神…宛童。”泥偶喃喃着说道。

　　宛童。丹逐听见这句话，脚步戛然而止。他怔立了一会儿，喃喃自语：“宛童…山神…”
　　丹逐转回身，直朝着那泥偶走去，毫不犹豫地将她拾起在手上。贺凛也快步跟在丹逐身边。
　　“你是说，一个名叫‘宛童’的，穿着水蓝衣裳，带着璎珞项圈的七八岁小姑娘吗？”丹逐的神情颇为严肃。
　　“你认识她？！”这次换泥偶惊呼起来。
　　丹逐点点头，说：“见过一面，在上庸村里。”于是丹逐简要地告知了她当时和宛童相遇的场景，和那几句有些怪异的对话。
　　那泥偶听完丹逐的话，竟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走不掉了。”
　　“什么意思？”丹逐问。
　　“因为游戏已经开始了。”泥偶回答，“你们除非打败她，否则将会永远困在这座镜影山中。”
　　“游戏…”丹逐沉吟着，他回想着当时遇见宛童时她正在玩捉迷藏的场景，半信半疑地问，“宛童，她，不是人吗？”丹逐当时虽觉得那个小姑娘有些怪异，但握了她的手后确实是感觉到人的气息和温度的。
　　“她是人，但也是妖…宛童，她是半妖。”那泥偶回答说。
　　半妖？妖虽可以修炼成人形，但本性还是妖；人若走上邪途，也有可能妖化或者成魔；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人妖结合生子——丹逐听闻过这种传说，但是不仅连他自己，就是家族里的长辈们也是从未有人亲眼见过的。
　　“你刚才说我们‘走不掉了’，为什么这么肯定呢。”丹逐又问道。
　　“因为她是不可战胜的。”那泥偶语气坚定地答着，不像是在开玩笑或有所夸大。
　　“这可就，好大的口气了。”丹逐笑了笑。
　　“影子。”那泥偶忽然吐出一句，又像在怅惘，“人心的影子。”
　　人心的…影子？丹逐对这句话不是很明了，他望了望贺凛。贺凛凝视着他手中的泥偶，又似乎在出神，他的眉头微微蹙着，神色又变得冷峻了起来。
　　“那你又是谁，跟她什么关系，看来好像很了解她似的。”丹逐追问道。
　　“我叫元卿。”那泥偶的声音徐徐飘动着，像在回忆流云一般的往昔，“宛童...是我的仆人。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