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38、泥淖

　　第三十八章 泥淖

　　镜影山下，山神祭祠。这里说是一个祭祠，其实只是一座石雕的小型神龛而已。龛笼里放着一尊山神雕像，是吹胡子瞪眼手持双锤的天雷金刚造型。这大概就是村民们想象中的“山神”模样。神龛两旁各点了一支香，只燃烧半截便灭了，歪躺在稀薄的烟灰上。石雕正前方挖了一处长方形的土坑，底部铺了一层青砖，这便是放置“供品”的祭台。
　　一具黑木童棺静静地躺在祭台上，里面没有一丝声响。棺盖整齐地合着馆身，并没有被掀翻过的痕迹。
　　“开吧。”丹逐沉吟。
　　随着几个村民合力将棺材的盖板缓缓移开，雷厉风不自觉抬起袖子掩住了半脸。他不知道该期待看到什么场景——如若是空的，算是可以暂松一口气，但小满毫无疑问就是被那山神攫取进了山；如若不是空的，那躺在棺材里又会是怎样一具…
　　“空棺。”丹逐走上前去，彻底推开了棺盖，冷静说道。
　　雷厉风放下袖子，和公孙都一起走上前去。这是丹逐却仍直直盯着棺材内部，然后将一只手伸了进去。雷厉风的精神又紧张了起来。
　　“但是留下了这个。”丹逐从棺材中拿出一株蓝紫色的三瓣花，转向村民问道，“这是什么。”
　　一名村民凑上脸来仔细看着，点点头答道：“没错，这是蓝菖蒲。”那花株的叶子墨绿狭长如剑锋，三片花瓣软皱微卷如舌，宝蓝的底色上还缀落着点点紫色斑纹，甚是妖冶。
　　“蓝菖蒲？”公孙都皱着眉头说，“你们把这个放到棺材里做什么？”
　　“不是不是，少侠，这花不是我们放的。原来棺材里装了一个人，其余什么都没有。”那个村民连忙摆头否认，不敢正视公孙都的眼神。
　　“也就是说…这是棺材被开启之后放进去的。”丹逐盯着手中的蓝紫花株，徐徐开口，又问向那个村民，“这位大伯，你知道这蓝菖蒲一般生长在什么地方吗？”
　　“水…湖边，对，就是长在湖边。我们这一带群山环绕，山上的溪水流到低洼的坳谷里就会形成一些小湖。这蓝菖蒲就是水生草，会长在湖边的泥土里。”村民答道。
　　“湖？”公孙都抬头望了望山上的密林，带着疑惑的口气说，“这座山上也能有湖么？”
　　“我也不太清楚…毕竟这几十年来山上谁也不敢去啊。”村民歪皱着脸说，“但我以前听爷爷辈的人讲过，这座镜影山很久之前是火动山，后来不震了以后，那山口日积月累地存了雨雪，竟成了一汪池子，村里人给取了名叫‘月影湖’来着。但但但这也只是我听说的啊，真的有没有我可不知道。”
　　蓝菖蒲，山顶，月影湖。这就像，丹逐心里暗想着，故意留下线索引我们前去一样。

　　打发了那几个村民抬棺回村以后，众人重振士气，绕过那神龛后面向山中走去。山脚周围的树木并不茂密，也没有多高，但荆棘灌木倒是丛生繁茂。爬茎藤蔓搭绕在枝干上，像结了一张乱七八糟的大网一样悬在众人头上。因此，才进去不过半个时辰，这山中已是几乎被隔绝了外界的光源，明明是大夏天的上午，山里却是一片黑黝黝的。更要命的是，虽然没有阳光，但这六月天的温度可没下降多少，大家走在林中好似蒸笼一般，周身都暗暗升腾着一股夹着腐烂味道的热热的湿气。
　　“好臭。”公孙都点了一支火把，和两个随从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他掩住口鼻，嫌恶地抱怨道，“这什么味道，跟死了的臭老鼠一样。”
　　“不会吧，公孙公子还见过死了的臭老鼠？”丹逐顽笑着说，“哈哈，我还以为你这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临宣府公子，应该连蟑螂都没见过一只呢。”
　　“你闭嘴吧。话多不嫌臭么。”公孙都白了一眼，说，“我才懒得理你呢。”
　　夏叔音小步从庾兰身边噔噔跑过来，扯着公孙都的衣袖，露出一副笑脸说：“公孙公子，这个香囊给你。是庾公子帮我特别调制的，加了白芷、藿香、艾草、佩兰和冰片，还可以防蚊虫呢。”
　　“噢…这个，你送给我？”公孙都有点惊讶。
　　“是啊！因为上次公孙公子教我射箭，所以谢谢你…”夏叔音用真诚的眼神望着公孙都。
　　公孙都接下了香囊，少有的也露出温和的笑容，拍拍夏叔音的肩膀说：“那我就收下了。去吧，回你庾哥哥那儿去，顺便也帮我谢谢他。”
　　夏叔音欣喜地应了声，小鹿一样快活地奔回了庾兰的身边。
　　这小家伙，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公孙都凶呢，现在相处得挺融洽呀。不过贺凛也是一样，起初见面的时候话都不会多说两个字，现在倒还能聊起天来，表情也变丰富了，有时候还会反过来逗趣。大家在一起相处这么些天，看来都是有变化的嘛。丹逐偷偷笑了笑，侧脸对着贺凛耳朵悄悄说：“哎哎，贺凛，你觉不觉得公孙都和叔音、庾公子三个人，特别像一家三口啊。”
　　贺凛被他耳朵一吹气，立马有点红了耳根子。不过这山里黑漆漆的，倒是不担心会被别人看到异样。他回答说：“有点。”
　　“啊~如果是一家三口的话呢，叔音肯定就是儿子，庾兰是温柔的娘亲，公孙都就是臭脾气的阿爹——”丹逐自顾自地想象起来。
　　“阿娘。”贺凛突然插话。
　　“嗯？”丹逐不解。
　　“公孙公子才是娘亲一方。”贺凛解释着。
　　“哎？？是么…原来贺凛你是这么认为的啊。”丹逐用手掌的虎口托着下巴思考着，“嗯…那我们两个呢？比如说把我们比作俩口子，你说谁是爹谁是娘？”
　　丹逐心里想着，你那么腼腆的样子，我整天带着你混交际，肯定是我比较强硬咯。
　　“我是爹。”然而贺凛毫不犹豫就冒出这么一句。
　　“？？啥？？喂喂，贺凛，不要太自大哦。你说你哪一点像爹啊，明明是我——”丹逐细声说着。
　　“哼。”贺凛发出了一声轻笑。
　　嗯？？！！他笑了？？这什么意思，是觉得好笑，还是嘲讽？可恶，这个贺凛，对他好一点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丹逐心里切切地想着，回驳道：“你要是爹，我就是你爹！你…”
　　一句话还没怼回去，前头忽然传来“啊”的一声尖叫，接着听到呼救和扑腾的声响。
　　丹逐和贺凛等人赶紧跑上前去，却被公孙都一声喝止：“别过来！是泥潭！”
　　贺凛并没有听从公孙都的警告，而是径直跑向前去，蹲在泥潭边向陷入其中的人说：“不要挣扎，腿不要蹬，向后躺下！越动就越会下沉，你别怕，我们救你上来。”
　　那人遵从贺凛的话，不再乱动，卧倒以后果然不再下陷。“张开双手，稳住…慢慢来…”贺凛继续引导着他。
　　公孙都和贺凛同时伸出剑鞘，让那人一手抓住一只，接着缓慢地将他整个身子拖拽到潭边，这才脱险。
　　“这里居然还有泥沼…怪不得一股腐烂的气味。”雷厉风边说着边在鼻尖前用手掌扇了扇。
　　公孙都举起火把向两边前方都照了一遍，一副嫌麻烦的样子说：“而且还不止一处。”
　　贺凛此时从那惊魂方定之人的身旁走过来，请缨道：“不如由贺某在前方探路，公孙公子在后以保周全。”
　　公孙都打量他一眼，想着，凭他刚才的行为来看应该是颇有经验，于是便同意了贺凛的提议。由于火把数量有限，这里沼气太重也不宜多点，因此只有丹逐、庾兰和公孙都各持一火把分别走在前、中、后排。其余众人两人一排列成纵队，紧跟着前面的人走。
　　“贺凛，你怎么这么有经验啊，知道陷入泥潭以后要躺着不动。”丹逐不禁好奇，向并排走在身旁的贺凛发问。像丹逐他们这种大家子弟，年纪又轻，虽然也跟着前辈们出去实战狩猎过，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自己家的领地里训练六艺，真正能接触到如此险恶环境的机会还是很少的。
　　“我父亲注重实战，所以曾经把我送到野外去住过一段时间。”贺凛平静地回答。
　　“哦…”丹逐心想，他这个父亲还真是严苛，一会儿不准养兔子，一会儿又要把儿子送到野外去训练什么的。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贺凛才会是这个样子吧——一方面明明心里渴望与人交往而又内敛害羞，另一方面却显出少年老成的性格，明明只比自己大一岁，有时候的行为处事却相当稳重成熟。丹逐心里莫名心疼起他来，还是对他好一点吧。
　　丹逐举着火把，贺凛则持着‘裂风’以剑气探测着路况。若是挥出的剑风主要被弹了回来，则是坚实的土地，可以放心迈步；若是大半被吞噬进去，则是泥泞沼泽，需要绕道而行。众人列着队伍，跟在后面有序地走着，竟无一人失足。不过在行进的两边，借着火把的光亮，众人可以看到在泥潭边上沉浸的一些还未腐烂完全的动物尸体。其中一处泥沼的中央，直直地伸出一只手——应该说是已经化成白骨的爪子，似乎拼命想往上抓住什么。然而这里只有黑暗、湿热与腐败。
　　看那白骨的大小，大概也是孩童的年龄。这就是曾经被献祭的供品么…丹逐心里浮起一丝暗影。小满。再不快点的话。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脚下土地渐渐变得更加踏实起来，那股腐烂的味道也减淡了。终于走出了泥沼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山脚这一片本来就湿热得很，再加上精神高度紧张，每个人身上都沁透了一层汗，脖子上、背上都黏黏答答的十分不适。雷厉风觉得后颈上一阵汗流，颇为难受，于是伸手一拂，结果摸到了一个软乎乎滑溜溜的东西！他吓得大叫一声，缩回手来一看，居然手指上都是鲜血。
　　“蚂蟥！！”谢容惊叫一声。他本走在雷厉风身边，突然听他大叫也下了一跳，顺眼望去便看见了趴在雷厉风后颈上那条吸胀了的黑色□□。
　　“谢公子！帮我帮我！”雷厉风慌张地叫喊着。
　　“你别动，我来！”谢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蚂蟥吸着的附近皮肤上反复拍打。
　　“蚂蟥！”“都是蚂蟥！”其他人听见雷厉风和谢容的喊声，也纷纷查看起自己和周遭的人的身上，结果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家的手上腿上特别是裸露的肌肤处都盘踞着一条条骇人的蚂蟥虫体，有的还正在扭动着，淌出贪婪满溢的鲜血。
　　不仅如此，似乎受了这一群人惊叫跺脚的震动，那些灌丛藤蔓上居然开始掉落下一只又一只油黑发亮的软趴趴虫子，下起蚂蟥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