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37、夜屠

　　第三十七章 夜屠
　　乌泱泱的一群村民从各个方向走来，将公孙都一行人围堵在客栈门口。公孙都一人走到最前面，示意其他的子弟和随从都向内退去。
　　“动手之前，我有两个问题要问清楚。”公孙都左右环视了一圈，冷冷吐字，“不然，你们就算死了也是冤枉。”
　　村民们闻言都缓缓抬起手中作为武器的各种锄头镐子，咬牙怒视着摆出一副要扑上来殴斗的姿势。
　　“第一，昨晚客栈里面那些手脚是不是你们动的。第二，那个叫小满的孩子是不是你们抓的。”公孙都对村民们的敌意视若无睹。
　　“是又怎样！这是我们上庸村的事，轮不到你们这些假惺惺的修士来管！”对面有一人叫喊道。
　　其他村民也跟着附和起来，“对！滚出去！滚出去！”
　　“我们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赶你们出村，但是你们非要管这件事的话，就没办法了…”人群中传来木棍着地的一声“噔”响，然后那人扯起嗓子喊道，“乡亲们，为了我们的村子，大家冲啊！杀了这些修士！”随着这声口号，一众村民纷纷举起武器呐喊者拥了过来！
　　“乌合之众。”公孙都低嗤一声，拔剑出鞘，向人群中央冲去！只见他一面舞剑砍向那些农具，一面借着对方的身体翻转飞踹，不一会儿最内圈的村民们就通通落败，向后卧倒一片。那些锄头、镐子、铁锹什么的都被利刃削断了手柄，折成两截散落在地。
　　躺倒的村民们用手支撑着坐起身，眼中尽是惊讶与恐惧之色。他们有的在地上吓得无法动弹，有的捡起自己手边的残具向后一点点挪移。想不到眼前这名红衣少年竟如此厉害，不仅以一敌众，而且还顾及了对方的性命并未对人身直接下狠手。
　　“这位修士…请问…”有人颤抖着嘴唇发问。
　　“别被他骗了！”又是那个鼓动者的叫声从后排传来，同时一支短箭“咻”地一声穿过人群的黑影直直冲着公孙都脸上飞去！
　　“公孙公子小心！”夏叔音一声凄厉大叫。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见公孙都一只左手紧紧抓住了箭柄，那黑色的箭镞离眉心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空气都仿佛凝滞在这一刻。
　　公孙都缓缓放下左手，凝重的眼神看向人群之中来箭的方向。
　　“是谁。”他冰冷地吐出一句，同时向前迈了一步。村民们被这种肃杀的气氛所震慑，都不禁向两边让出路来。
　　没有人应答，但又有几支箭从后排嗖嗖飞出，却显得慌乱无序。公孙都甩起右手的长剑，轻易将那几支箭挡落至地。人影散开后，从中显现出一个拄着拐杖的青年男子。他的全身都在止不住地抖动着，以至于手上的弩机都掉在了地上。
　　公孙都稍稍皱了皱眉，还是笔直走向前去，用剑鞘一打便将他的拐杖弹飞。那男人顿时失去平衡，往地上倒去，而在即将扑地时却被公孙都用手臂一拦，反身扭坐在地上。公孙都一手压着他的背，一手持剑抵住脖子。
　　“还要再打么。”公孙都提高声音喊出一句，既是说与剑下的男子听，也是在问那些聚集起来的村民。那些村民默不作声，接连后退。
　　“墨儿！墨儿！”一个身影逆行而来，从人群中冲出，一下扑在这名男子面前。
　　丹逐听到这呼唤，也走到众人前面一看，果然是那位老妇。他喊着招呼过来，说：“公孙公子，这位婶婶我认识，昨天还帮过我的！”
　　“丹公子…”老妇人看丹逐过来，连忙低头行礼，然后又哀求道，“求丹公子让这位公子放了我家墨儿吧！我现在，就只剩他一个孩子了…”
　　“娘，你不要向他们这些小人求饶，我们——”那名被称作“墨儿”的男子不满地叫道。
　　“住嘴！李墨！原本就是我们以多欺少，你又偷袭在先，人家手下留情饶你一命，你还有何脸面在这儿辩嘴！”老妇的口气忽然强硬起来，然后又对着丹逐和公孙都道歉说，“请二位公子大人有大量，看在老妇薄面饶了小儿这一回吧，我怎么赔不是都行…”
　　丹逐和公孙都对视一眼，一个扶了老妇起来，一个收起了手中的剑放回鞘中。那老妇赶紧捡起地上的拐杖，搀扶着李墨起来。
　　“李家婶婶，我们也不是真有意与你们为敌，只是想化解矛盾的话，还请您好好跟我们讲清楚，你们为什么要把小满抓去献山神，又为什么这么讨厌修士呢？”丹逐看得出来，这李家老妇应该是最清楚这整件事缘由的人。
　　“多谢丹公子。这件事，就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了…”李家婶婶开始回忆叙述起来。
　　原来，这上庸村先前也是一个和平的村落，大家靠着开采绿松石也能过着安泰的小日子，直到三十多年前，周围的群山开始频繁发生落石、崩塌的事件，死伤二十余人。村民们手足无措，以为自己什么地方惹怒了天地神灵，于是开始祭拜山神，祈求福佑。没想到，那“山神”有一天还真的回应了，在供祠里显灵说只要每年向镜影山供奉一个小孩儿，便不再作祟。村民们起初不大相信，后来山神发怒，直接压垮了三户房屋，他们这才紧张起来，于是商议了每年由一家轮流献祭一个孩童，以保卫全村之安宁。
　　“可是，谁家孩子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啊，哪里就舍得…”李家婶婶捂着心口闭着眼睛回忆道，“他们就专挑家里只有老弱妇孺的人家下手，直到二十多年前，轮到我家书儿…”
　　二十多年前，那李家婶婶原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李书，八岁年纪；小的叫李墨，才两岁刚过。李家男人在一次采石中不慎落崖而死，这家中就剩了母子三人，于是那一年，献祭的任务就轮到李书了。
　　“你们就没找过修士来降妖吗？”雷厉风问道。
　　“找了，怎么会不找呢。”李家婶婶回答说，“开始那几年，村子里找了好几位附近城邑里的修士，可那些人进了山里竟是一去不返。加上又是战乱的年景，渐渐地就找不到人肯来了。然后，终于轮到我家书儿，我实在是接受不了，于是托人去上报了云梦府的主家丹氏。”
　　据她所讲，那一年丹氏确实派了七八个修士过来，然而他们前脚刚到，后脚就传来了北伐的消息，于是他们上山随便抓了几只虫妖精怪就匆匆被召回了。
　　“嗯…虽然这事是做得不太地道，但你们也不至于这么记恨我们玄门中人啊。”雷厉风挠着头说。
　　“那是因为，他们走后，上庸村便遭到了毁灭性的报复…”李家婶婶回忆起那天的事情，脸上的疤痕开始蜷曲着颤抖起来，她哽了一下，说，“屠村。”
　　那是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三更已过，村子里一片寂静。忽然村民们被一曲乐音从睡梦中惊醒，那是篪管之声。呜咽的低吟中一阵黑色夜风卷入了家家户户的屋子里，然后随着曲调转高变尖，那团黑影开始疯狂地在村中飞蹿扫荡，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凄厉的惨叫。尖厉的乐调、凄惨的嚎叫、撕裂的声音一起响彻在平静的月色之下。等到曲终音消，日升天明，上庸村已然变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残断的肢体四处飞落，黑红的鲜血喷洒在窗纸、墙壁和门扉上。道路上横七竖八躺着曾想要逃跑的村民的尸体，幸存下来的一半人口也在尸堆中奄奄一息，残缺不全。
　　雷厉风听到这里脸色都已变得寡白，有的子弟望了一眼北面的山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从那时起，我们就再也不敢请修士了，就怕除妖不成，反而会遭到更大的报复。”沉默了许久的李墨开口说道。他的腿，还有李婶的眼睛，大概都是…丹逐心里默想着，没有问。

　　“所以你们就以牺牲少数人为代价，来换取多数人的安全么。这种做法，不觉得可耻么。”公孙都突然发问。
　　“那我们还能怎么样，难道全村人一起去陪葬吗！”有人叫嚷着。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也有人小声嘟囔。
　　“你们什么玄门修士还不是一样，一遇到自己家有什么事就抛弃我们逃了！”还有人反驳道。
　　“李大娘。”公孙都傲然而坚定地望着村民众人，说道，“我是不知道之前你们请的都是些什么修士。但是今天，我公孙都赌上临宣府公孙氏之名，一定会歼灭那山妖，誓死不退！”
　　“公孙氏？就是那个临宣府的主家么…”有人小声议论着。
　　“云梦府丹氏，丹逐。”丹逐见状也向前一步，向众人拱手微颔。
　　“三洛府庾氏，庾兰。”
　　“平枳府夏氏，夏叔音。”
　　“武春徐氏，徐问”
　　“桃源府…雷氏，雷厉风…”
　　“……”
　　众家子弟见有人带头，便不甘落后纷纷报上自己的姓名，以示家威。
　　村民们见这群少年居然全是各府各郡有名望的玄家公子，讶异的同时心里也逐渐有了期待。那李家婶婶不由得掩面而泣，激动地说：“乡亲们…这么多年，我们终于有救了…”
　　既已决意，众人一商议，决定由徐问带领其他几家子弟留守上庸村，以保护六六和李大娘他们，同时也是为了防止村民中有人再生事端；同时，也是作为进山队伍的接应，他们商定好，如若公孙都等人三日后还未从山上下来，留守的小组就去向最近的丹家以及其他玄门求援。
　　安排好各类事项之后，在当地几位村民的引路下，公孙都、丹逐等人带领着‘伏月’队伍真正开始向此次狩猎之地，镜影山出发。
　　路上，丹逐问起小满的情况：“你们把小满塞到棺材里，他还能活到现在吗？”
　　一位村民答道：“我们只是给他灌了迷药，睡一天就会自己醒的。而且那棺材没有封钉，还有专门的透气孔，待在里面是死不了的。”
　　还真是轻车熟路啊，丹逐不免在心里冷笑一声，想着，把徐问留下来是对的，有他这个威风凛凛的大个子在，那些村民就算心怀鬼胎也不敢乱来吧。他又继续问：“你们不是不上山么，那每次都把棺材抬到哪里去？”
　　那个村民指着前面的山影说：“就从那里拐角过去，大概再走一里地，有一个祭祀山神的小祠，我们每次把棺材放到那里，然后就走了。过几天才会去取回来。”
　　“取回来，是——”
　　“是空棺。”

　　“来了。”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坐在湖边的礁石上。她一身蓝色襦裙，背对着湖面，身前是山顶上稀稀疏疏的树木。再往下看去便是黢黑的一片森林，弥漫着幽幽的雾气。她的眼眸如水澄蓝，闪烁着孩子气的兴奋色彩，又突然黯柔下来，像平静的湖面蒙上一层云影，笑意里透着戾气，不可捉摸。
　　“你看到了吗，鲛姬。”她似乎从那片迷雾森林中一直看穿过去一样，紧紧盯着下方。湖边的水面上浮起一片黑影，一只惨白细长的手臂从水中伸出，轻轻地握住了小女孩垂下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