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11、凌霜

　　第十一章 凌霜

　　丹逐潜行于闾巷小道的阴影之中，时而侧身躲藏时而轻踩墙缘飞过，尽量避免与胡兵碰面，徒增动静。又过两刻，他才达到无射闾区域。此时，他唤出沉香降香，暗中探路。出奇的是，越靠近涂宅，周围反倒越安静。岔进一条小道时，丹逐发现地上竖趴着几具尸体。看那穿甲打扮，应是胡兵。确定周围无人，丹逐便走近查看。他踢了踢其中一人，将他仰面翻过来，俯下身细看，发现此人浑身上下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不仅衣服皮肉，连铜制的披甲都被锋利地割开。但是，这些伤口并不深，无一是致命伤。这时丹逐才注意到此具躯体的胸口缓缓起伏了一点。他探了探脖颈，活的，还有微弱的脉搏。另外两具也是如此。
　　是谁，既截杀胡兵却又不给他们致命一击。丹逐顺着几具士兵躺着的方向望去，地面上还有逶迤的血迹，淋漓渐远。那是远离涂宅的方向，往应钟巷西南角去的。
　　北侧的路口传来了响动，丹逐赶紧将几具躯体踢回原来的姿势，翻墙躲进院内。
　　一阵列队的脚步和兵戈铠甲碰撞的声音，愈来愈近。丹逐靠在墙内，偷听他们对话。
　　“好小子，居然杀了我们三个士兵。”貌似是领头的一人说。
　　“啧啧…死得真惨，浑身上下都被划烂了。”
　　“等会儿叫人给拖回去。”
　　“报告，这里有很多血迹！”
　　“走！这个反贼肯定受伤了，跑不远，我们追！”
　　…等到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消失，丹逐才回到小道上。
　　难道此人是为了不让胡兵接近涂宅，故意将他们引向别的方向？那他岂不是置自己于险地，并且还是在负伤的状态下？
　　先去涂宅看看情况吧，再去寻他。丹逐默默想着计划，悄步走近涂宅西墙，路上且顺手折了一枝金银花，扔了三朵进去，隔一会儿，又扔进一朵。
　　院墙上忽然有一块石砖被半移开，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卖花么，有什么？”
　　“六月雪中飞红梅。”丹逐停住脚步，低声答道。
　　丹逐进宅，被领进一间书房的暗室，有两人已在其中。开头自是免不了一阵惊讶质询，丹逐迅速简要说明了情况，便问二人来这里时是否还有第三人在附近。
　　那两人是分别到达此地，一人只说不知，另一人则描述，“我被胡兵追到这附近，离涂宅还有三个路口的时候，本想与他们周旋一番，却突然见那几个人掉转了方向，朝别处去了。我见四周安全后，才敢进这宅子里来。”
　　丹逐问他们可知道夏小公子的消息，两人摇头。于是他交待了一些事项，便出了涂宅，加紧脚步往大吕巷赶。不到三刻时间，他便来到鹿鸣堂药铺的附近。
　　同样，这周围已经被清理过了。然而不同的是，这次是真正的，六具胡兵的尸体。这些尸体不是被丢在巷道里，而是藏在另一所废宅院中。也不同于刚才的划割伤，这六具尸体无一例外，额心间都有一个洞，贯穿后脑，血污甚少，瞬间毙命。每具尸体都已被合上了眼睛，整齐地并排在正堂内。从这两次发现的伤亡情况来看，袭击者莫不是迫不得已，是不会痛下杀手的。而且对于被杀之人，也给予了尽可能的尊重，最大程度减少他们的痛苦。之所以没有再在外面布下疑阵，可能是因为这六具尸体数量太多，死法又蹊跷，若横在巷道上被人发现，很可能会引来胡兵将这周围大肆搜查一番。
　　叔音，会是你吗。丹逐默念着，接着又用暗语进了鹿鸣堂药铺。那药铺阁楼上已经聚集了三名赋玄会成员，其中两人重伤。从他们转述的话中，丹逐终于找到了夏叔音的下落。
　　原来那两人被胡兵追逐，在那所废宅附近被两面夹击。其一人背后中了一刀，一人腿骨及肋骨皆折断，正拼死搏斗，眼看就要被数刀击穿之际，夏叔音突然从天而降，正跳至包围圈的中心，接着一剑横扫，那六人便瞬间后仰倒地，气绝身亡。然后他就搀着两人一路跑进这药铺匿所，安顿好之后便匆匆离开，临走之前还拿走一些止血化淤的药丸药包。
　　“他受伤了吗？伤势怎样？”丹逐急切地问道。
　　那人背上缠了厚厚的纱带，躺在榻上，摇摇头，虚弱地说：“不知道，夏小公子只叫我们不要担心，好好养伤。但他身上都是血…”
　　“那他可是去往姑洗闾苏六染坊？”
　　“是…”
　　丹逐闻言立即起身，直接从屋脊房檐一路飞奔而去，沉香降香则负责四处引开视线。不到两刻钟，他就跨过了三个区来到姑洗闾。当他接近苏六染坊的时候，心中隐隐上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太安静了，不是正常的宁静，而是死寂。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丝血腥的味道。他跃至染坊的北面屋顶，向中心院子看去——一幅骇人的画面在眼前展开。院子里狼藉一片，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具尸体残骸。撕烂的绢布、染缸的碎片、横流一地的红色染水混杂着断肢铺陈于地面。晾竿上挂着几匹尚未完全晒干的红纱，随风鼓动飘来。丹逐在院子中不禁掩鼻，艰难地辨认这几具尸体。一人匍匐于地，右腿缺失一截，手上还紧紧交叉握着一条勒在胡兵脖子上的纱缎。另一人则腹部中刀，但却抱住一具胡兵一同倒载进一口染缸里。
　　同归于尽…应该还有一具，或者一个。从刚才三处躲藏的人数来算，除开夏叔音，还有三名赋玄会的成员。也许他成功逃脱了，也许还在室内的某处，或奄奄一息，或已经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丹逐进了西厢的房间，搜索一番，并无发现，便退出来准备往南面客堂去寻。当他抬脚跨过门口时，突然感觉到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之响。还有一股异样的气息，夹杂着寒意的杀气，隐隐埋伏在飘飞的几重纱障之后。
　　一刹那，红纱陡然迸裂，无数根细小的冰棱飞刺而来！
　　泊情出鞘！丹逐以剑柄底端为中心，飞速旋转剑身，以剑气形成了一扇银青色的屏障。
　　那些冰棱纷纷被弹开，如融化的霜花一般，消成水雾。空气中顿时扩散出凉意，泛着淡淡紫色的光芒。
　　看到这剑气光芒，对方突然屏住不动。
　　“丹公子！”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唤。
　　“是…你吗…”似乎又迟疑又担忧。
　　紫雾散开，对面逐渐显出一个清秀的少年身影。
　　“叔音。”丹逐确信了，即使还看不清他的面容，即使六载不见他也已长成小大人模样，但从这一声呼唤，丹逐便安定下来。他轻轻地说道：“叔音，是我。丹逐”
　　听到这一声熟悉的回应，对面的身影立刻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丹逐，伏在他的肩上，像失而复得般喃喃道：“丹公子，真的是你…”眼睫泛着泪花，嘴角却含着笑意。
　　丹逐立在院中，周遭一切血腥喧嚣也都看不见闻不见，只觉心里舒柔且安。
　　良久，他放开夏叔音的背，双手扶在他的肩上，说：“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就是来寻你和那些同伴的。这里应该还有一人…你找到了么。”
　　夏叔音强忍住颤抖，指了指身后的北室。“找到了。但是…但是…”
　　丹逐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可以了，温柔地说：“我知道了。”
　　“丹公子。”夏叔音难过地垂下眼睑，自责说，“我没赶上，我没来得及保护他们，我…”
　　丹逐看着这个浑身血污的少年。上一次在纪南城见到他时，他只有十岁，还是一个柔声细语，怯怯懦懦跟在哥哥们身后，一笑起来让人心都要融化的天真烂漫的孩子。但他现在俨然已长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他制定了那些复杂周密的交接方法，拥有了自己的灵剑更练就了一身好剑法，为保护众人独自引开敌兵，危急情况下也能保持心思缜密，甚至不惜手沾鲜血——明明自己家遭受了灭顶之灾最敬爱的哥哥也生死难料，他却还要坚强，要隐忍，因为他还要保护大家。
　　丹逐再一次抚摸着他的头，既是安慰也是带着赞许的心疼，微笑着说：“你做得很好了。”
　　夏叔音凝望着丹逐的眼睛，再也隐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扑在丹逐身上像孩子般埋头大哭：“律哥哥…律哥哥，他没有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