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光年的距离》南木秦

4、秘密

　　因为爸爸和咖啡店老板相熟的关系，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有了在咖啡店打工的经历。对于学习手艺我总是怀有足够的热情，那时候我每天都跟着店里唯一的咖啡师学习制作咖啡，是个很温柔年轻而且十分漂亮的姐姐。起初她是不愿意教我的（说是太麻烦，时间不够用！），但后来我和她达成了“交易”。
　　虽然不是很愿意承认，但我的天赋的确体现在音乐这个方面。尽管我还只是个念初中的半大小孩，却已经能完整地做出一首极具特点还十分动听的曲子。刚好那个姐姐很喜欢听我的曲子，所以我们达成的交易是，我把写好的曲子现场演奏给她听，她教我做咖啡。
　　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是个比我大了些年岁的姐姐，最后一个朋友是比我小了些年岁的少女，此刻想来，这样的事情还真是有够神奇的。那个姐姐变成了什么模样我无从知晓，可如今的我似乎仍旧还懦弱得像个十四岁的孩子。
　　咖啡店里并非一直都有客人，因此我总能找到时间发呆，这大概也是我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街边的长椅旁有对情侣，女孩比着剪刀挡住一只眼睛，男孩在给她拍照。窗户旁的我静静望着这副美好的画面，突然想起了早间发生的事。
　　我在咖啡店还有着副店长的职务，所以平日里晚点去上班，也没谁会多说两句，那位把我当成弟弟一样疼爱的店长大人虽然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却总是借此机会来教训我。
　　本来是不可能和夕莹在楼下遇见的。
　　最近温度下降得很快，夕莹几天前感冒了。若是以往，七点半之前她就会和兰溪在地铁口碰面。
　　和她在楼下遇见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没了二十四小时书屋这座堡垒，她竟像是受了惊吓似地往后躲了躲，反应过来后才小声地与我道了早安。我点了点头以作问好，正准备提醒她整理下凌乱的衣领，可着急的她已经朝着梧桐隧道快步跑去。
　　几步之后，她突地转身看向我，准确地说是我推着的那辆带有后座的通勤自行车。
　　站在原地犹豫了一小会儿后，她堆起一脸狡黠的笑容背负着双手站到我的面前，用十分可爱的语气唤道：“夏夜哥哥？”
　　“啊？”她此刻的样子和新的称呼令我深感怪异。
　　我的身体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说：“这丫头是完全疯了吧。”
　　“现在是要去上班吗？”她继续靠近我。
　　“嗯，”我点头，“是。”
　　“今天不乘地铁？”
　　“有时……会想要骑自行车。”
　　“那……可不可以顺带搭我去地铁站？如果上学迟到被抓住，点名老师会让我在走廊上罚站一整节课的。你看我瘦巴巴的怎么可能站得住一节课，而且还感冒了，指定是要晕倒的呀！”她拉着我的衣袖开始撒娇。
　　如此充分的理由令我无法拒绝。
　　自行车缓缓滑向梧桐隧道的时候，她伸出双手搂在了我的腰上（地有些滑，从车上掉下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仅仅只过了几秒，她竟然大着胆子靠在了我的背上。
　　我清楚地感受到了震颤不安的心跳在我们之间窜动的声音。
　　青灰的路面上游弋着缕缕薄光，梧叶被风堆叠在路边，她晃荡起双脚故意从上面扫过，让一地枯黄跃动在璀璨动人的空气里。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视野里，摇曳的梧桐变作了在三月春风里荡漾的样子……
　　临近下班的时候，我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她果然来了咖啡店里，和兰溪一起。
　　既然是认识的关系，我总不能把她们晾在一边。
　　她们更中意奶茶店里的饮品，对咖啡反而没什么兴趣。我带她们去到后院的天井里，之后送了两杯饮料过来就回去继续工作了。我可不想和两个高中生一起坐地铁回家，于是故意拖到七点才下班，企盼着她们会识趣地提早离开。
　　只是……
　　兰溪先走了，夕莹还在。
　　天井被透明的屋檐遮挡，青石铺筑的地板上洒落在片片落叶，周遭到处都是盆栽，中央是一处小小的花圃。微风抚动一朵朵纯白的小花，满庭的馨香令时光流转倒退，仿佛回到了春日的某个午后。一只青色的小虫子在花朵间飞舞，喧嚣被隔绝，它振动翅膀发出的嗡嗡响声清晰可闻。
　　我一言不发，转身去到木桌旁坐下看着在青苔和枯叶间爬动的蚂蚁发起了呆。
　　好几分钟后夕莹总算弄清状况，于是故意咳嗽了几声来提醒。我偏头看向身边的女孩，想要说声抱歉，她却指着院子里的那些花先开了口。
　　“这些……好像都是满天星。”
　　“白色的。”我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她问。
　　我轻喘着气，低声开口说道：“只想要种满天星。”
　　“嗯？”她用奇奇怪怪地目光打量着我，“这些花难道都是你培育的？”
　　我点了点头。
　　“哇……你们的店长大人有点神奇呢！”
　　“怎么了？”
　　“如果是我，肯定不会同意你只种一种花的？”
　　我解释道：“这里以前是闲置杂物的地方，某天我们的店长大人突然决定把它改成一处小院。店员们总腾不出空来收拾，恰好我总是闲得无聊，于是就一个人把这儿整理了，然后店长大人就把它的管理权给了我，所以我想种什么都可以。”
　　她又把这里打量了一圈，然后问道：“怎么做到的？已经快是冬季了。”
　　“不难，”我微笑着摇头，“满天星的花期通常能保持三百天以上，配合一些特殊的方法可以使它的花期更长。”
　　“什么方法？”
　　“摘心、温度调节、补光、化学控制之类的。”
　　她故意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一副已然失去兴趣的表情，“听着就很麻烦。”
　　“本来就不是能马虎的事儿啊！”我无奈笑着摇头。
　　“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愣住，旋即深吸一口气，说道：“和一个朋友学的，她的家里开着一间花店。”
　　“为什么要学这个，夏夜哥哥难道也想要开一家花店？”
　　“记不清了，”我脸上的笑容无力勉强，“当时还在念初中，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
　　“是发生在中学的事啊!真是羡慕。”
　　夕莹用嘴咬住右手食指的指甲，我很清楚她是在记忆中搜索自己是否有过类似的经历。当然没有……那些听着就很好玩的事情，她都没有机会去尝试，唯一值得提及的是她周末很喜欢和兰溪一起穿梭在大商场里去寻找那些藏匿其中的小食铺子，不花一分钱就把所有的食物都尝遍。夕莹喜欢画画，可此刻她认为这是一个很没意思、难以惹人注目的爱好，简直可以用无趣来形容，然后她觉得我做的事就有趣多了。
　　她搬起手指头算了算，突然瞪大眼睛看向我说道：“是她，夏夜哥哥一直在思念的那个女孩就是你刚才口中所说的那个朋友对吗？”
　　我躲闪女孩的目光。
　　她得意地拍起手来，“哈哈哈……我猜对了。”
　　临近日暮，天边的云朵泛起冷白色的光芒,絮状的淡云在穹顶下游荡，我们缓步走在街道上。
　　心底的那份疼痛一如往常。
　　跟在身后的女孩嘟着嘴，一张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乘上地铁。车窗外，天将黑未黑，残阳终于融化在暮色里。我的头轻靠在扶手上，耳机线震颤着左右摇晃。车厢的地板很干净明亮，却又不足以倒映出人的影子，这刚好给了我勇气去盯着脚下。夕莹坐在对面。女孩的左手抱着素描本，右手继续勾勒线条。我知道夕莹画的是什么，却未曾做出任何问询，直到女孩举起画本嬉笑着问画得好不好。
　　画得很真，和相机拍出来的效果没什么不同，纸上的那双眼眸透露出的茫然十分真实，真实得让我颤抖、恐慌。我沙哑着声音开口说道：“这个……就是你要给我的画吗？”
　　“随手练习的而已，”她的声音恢复任性，“别小瞧人好不好，我会用三开的纸画一张最完美的，到时候你可以把它贴在墙上。”
　　“夕莹啊！”我急声唤道。
　　“嗯？”
　　“会浪费你很多时间的，别做这些无聊的事了，高三生的话就多看看书吧。”
　　“没关系，”她回身坐下摇动手里的素描本大大咧咧地开口说话，“看不看书都没关系。”
　　“为什么？”
　　“嗯……”她坐直身体，脸上的神色淡然得出奇，“大学是可有可无的安排。哦……这样说好像不太对，我是有打算要念大学的人，所以大学是有可能要放弃的安排，嗯，”她看着我，“这样的表述就很准确了。”
　　我的眼睛缓缓瞪大。
　　她捂住嘴噗笑出声，“你知道吗？虽然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画画上，可我文化课成绩都还挺不错的，考上大学应该是很容易的事。”
　　“……你是艺术生？”
　　“是啊！”
　　“有没有计划好去哪儿念大学？”
　　夕莹嘟了嘟嘴，没有回话。
　　“怎么了？”
　　少女把素描本放到腿上抬头说道：“我哪儿都不会去。”
　　“嗯？”
　　女孩深吸着气伸手指向胸口，“这颗心脏不允许我离开，它实在是太喜欢这儿了呀！”
　　“哦……”我自以为明白了，“不愿离开吗？”
　　她微微皱起眉头盯着我，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埋下了头。
　　我缓缓靠向车窗，沉默着继续孤单地想象……
　　铁道上的轰隆声突地变大，我紧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像是从一场惊梦中醒来。
　　对面，夕莹将画本收回到单肩包，起身站在自动门前准备下车。
　　星辰在无际的夜空中闪烁，点缀了深色的天空；奇形怪状的树影在道路上晃动，高挂的街灯像明媚的太阳般温暖照耀。稀疏的人群中，我和她一前一后地缓慢行走着，沉默不言。我是出于习惯，夕莹则怀有着等我先开口的心思，但却有些耐不住性子，最后她轻哼着我不曾听过的曲调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总是突然就不说话了，书屋里是这样，走在路上好像也这样。”
　　“是吗？”
　　“对啊！为什么不多说些话？沉默着让自己的时间悄悄溜走也太浪费了呀！”
　　“你是很在乎时间的那种人吗？”
　　“夏夜哥哥呢？”
　　“我的话，”摇了摇头，“就无所谓。”
　　女孩用固执地语气继续开口问道：“那如果今天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你还这样以为吗？”
　　我低语出声，“知道吗？我最大的问题就在这儿，每一天都像是最后一天，即使现在死去也能坦然接受。”
　　少女停下脚步瞪向我，突地伸出手掌重重地拍在我的额头上。
　　“你疯啦！”我捂住额头大声叫唤道。
　　“二十多岁的人还得让一个小姑娘来教训，真是有够丢人的。”
　　头疼得厉害，我深呼着气没应声。
　　我不会埋怨人，总以为一切都错在自己。我想，即使她不是个高中生，自己大概也不会有把面子找回来的念头，想办法捉弄她的心思则更难以升起。
　　哎……就当自己倒霉吧，怎么会遇见她这样的人啊！
　　“听的什么音乐？”话音落下之际，女孩已经拽掉我的耳机线。
　　好吧，她已经完全把我当成那种可以随便欺负的朋友了。
　　她戴上，可耳畔没有音乐响起，只有类似白噪音的呜呜嗡响。
　　“怎么回事？”
　　我一脸不高兴地收回她递过来的耳机线放进衣兜里说：“我喜欢听风的声音。”
　　“啊……又是为了想念你的初恋女友吗？”
　　“别多嘴了。”我说。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直接偏头看向一旁。
　　“不讲的话，我就嚷嚷你诱拐未成年少女了哦！正好这会儿街上人不少。”她嘻嘻笑着。
　　“你……你不是成年了吗？”慌乱之际，这是我唯一还能想到的说辞。
　　“路人又不知道，他们只会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和一个……”她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次，“非常奇怪的人。”
　　我不说话，急得直冒汗。倒不是真的害怕被当成了奇怪的人，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样会很尴尬。
　　夕莹抬手指向一脸不安的我一字一句地开口说道：“大家快过来看，这里有个很坏很坏的家伙……”
　　“先等等！”
　　女孩温柔笑着望了过来，一张脸上写满了期待。
　　我深吸着气躲往路边埋头看向洒落在街道上的光，心一下子又平静了下来，于是缓缓开口说道：“绚烂、明媚、温暖、无时无刻不被璀璨笼罩，像是耀眼的太阳，却也和静悄悄的月光一般温柔。喜欢窥探事物一瞬的美妙，即使是萧瑟的冬景，亦能为之欢呼。我想她大概生来就对这个世界饱含善意，因此连我这样的怪小孩也愿靠近。被她发现，是我所遇最大的幸运。”说出这样的话，令我有些害羞，感觉自己一下子又变成了十几岁的少年。
　　我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夕莹。
　　她睁大眼睛，好像是在确信什么。很快，微笑自女孩的脸上缓缓显现，她用温柔的声音轻声问道：“满天星呢？”
　　我再度将头埋下，过了几秒才开口说道:“那天我们约好出去探险，穿过田野和森林后爬上了最高的山丘。是快到冬天的季节，可山丘上竟还有一片满天星开着。她问我满天星的花语是什么，我同样说了你讲过的那些答案，但她却有自己的想法。”
　　“是什么？”
　　“不知道。风突然变大，吹散了她的声音，我什么都没听见，因此不知她说的是一个词还是一句话。”
　　“后来……没问吗？”
　　“问了，她说是秘密，不能讲。”
　　“这就是你一直思念她的原因？”
　　我摇头，说：“不知道。”
　　女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面露忧伤。
　　我偏头看了她一眼，突然说道：“我查过了，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传说。”
　　“嗯？”
　　“‘对于一个早已消失在生命中的人，最多只会默默地继续喜欢十年。’根本就没这样的传说。”
　　“啊……”女孩的脸上荡漾起美美的笑容，“夏夜哥哥终于对我感兴趣了吗？”
　　我移动身体躲开突然凑到身前来的少女，“高中生别总是说这样的话。”
　　夕莹故意瞪大双眼来显露惊奇，实际上却更像是在光明正大地诽腹。
　　“夏夜哥哥应该是喜欢独自待着的那种人吧？”她说。
　　我轻轻耸了下肩膀给出肯定的回复。
　　“咖啡馆里的工作是不是不太适合你？”
　　“为什么这么说？”
　　“市中心到处都吵吵闹闹的，在咖啡馆里闲聊的那些人嗓门好似也不低呢！”
　　“无所谓，我是喜欢这份工作的，认真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很简单，而且……”我犹犹豫豫地没再开口。
　　“嗯？”
　　“不用说太多的话。”我终究还是对女孩坦白。
　　她愈发好奇。
　　“有点……讨厌和身边那些熟悉的人说话。”我的声音变得沉重，但却莫名清晰，
　　“为什么？”
　　“好像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打算，很难再相互信任，无论是怎样的言辞听起来都像是在嘲讽。”
　　夕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少女的心底突然泛漾起淡淡的紧张，只听她小声唤道：“夏夜哥哥？”
　　“嗯？”
　　“你该不会是很讨厌和我说话吧？”她嘟嘴撒娇。
　　“……没有。”我微微笑着，“你年纪比我小好几岁，思考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不会有哪些问题。”
　　她轻声哼了哼，嘀咕道：“可我也是年满十八岁的成年人了好不好？”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于是偏头往别处看去。
　　“你是作曲家吗？”她突然问起这件事。
　　“嗯，”我满脸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网上有很多你的视频呢！兰溪搜到的。”
　　“额……以前我是……稍稍有点名气。”事实上，我的人气超高，但我不是爱显摆的人，所以才说了这样的话。
　　“你的头发……”
　　“头发？”
　　“总是乱糟糟的，作曲家都这样吗？”女孩故作恶心地缩了缩脖子，像是很讨厌。
　　“不清楚这样的事。”
　　“诶……得多照照镜子才行啊！”女孩脸上的表情无奈得很，“你这个样子也太沮丧了。”
　　我伸手挠了挠头发，不语。
　　她瞧出了我迫切想要藏匿的难堪，于是回转过身，没再多说。
　　一团小小的身影从低矮的石墙上跳下，它向前缓缓迈了几步来到街灯下，是只流浪猫。
　　“小豆……”夕莹欢呼着跑过去蹲下身子抚摸起它毛绒绒脑袋，地上的小家伙很是享受地蹭着少女的手臂喵喵叫。
　　“原来它的名字叫小豆。”我微笑着说道。
　　“是我取的哦!就像你给那片沙滩取名字一样。”女孩仰起头来，街灯闪耀，她半眯着眼笑得更开心极了。
　　我的心跳瞬息变快。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瞬间，她的笑容激起了我生命的万丈波澜，只是……
　　下一瞬，来自苦难人生里那些散乱的记忆再度将一切荡平，新生的希望悄然消退，瞬息之间就已渺无踪迹。然后我依然置身人群，望尽一片荒漠。
　　“夏夜哥哥？”
　　“嗯？”
　　“你怎么又在发呆？”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在发呆，”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我脆弱无力的笑容，“真可爱。”彼时，我的目光停留在少女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