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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线希望 ...

  •   郴州陷落之后,敌寇在附近城内肆虐,城民不堪其扰,纷纷向熙京方向奔逃,望得王军庇佑,途中却被追逐而至的敌寇当做玩物肆意虐杀,横尸街头。天气渐渐热了,这些尸体无人收瘗,腐烂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起了瘟疫,方圆五十里内的人苦不堪言。熙京从各处抽调了大量军队和医官前往北方,敌寇暂时制住了,瘟疫却越来越严重,无数医官有去无回。

      四个月后,熙京城东,韩家村。

      正是傍晚时分,残阳欲落未落,整个村子被笼罩在暗黄色的光晕里,残余的暑气被丝丝缕缕的凉风渐渐吹散。男人们离了田,抚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三三两两地往家走,隔着三里地都能望见那袅袅的炊烟。

      那对母子就是这时候进村的。

      那年轻人身着发白的灰色长褂,驮着背、微侧着身子搀扶着那个干瘦的妇人,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向前走,看得那些倚在门框上等自家丈夫的女人们情不自禁打起了哈欠。他不敢看那些女人们,始终低着头垂着眼皮,盯着脚尖前的三寸地。那些探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村里许久没来外人了,也无怪她们如此好奇。那年轻人正是祁骞,他鼓起勇气抬起头,红着脸开口:“请问韩先生家在何处?”

      她们都笑起来:“这位弟弟真可爱,这里是韩家村,你找哪位‘韩先生’?”

      祁骞有些尴尬,头又低了下去:“韩靖安,韩先生。”

      一家人的屋子里跑出了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韩靖安带着小徒弟出去啦!”

      一位妇人摸着她的头笑骂:“没大没小,喊靖安先生。”

      祁骞语气突然急切起来:“请问他何时回来?”

      那位妇人应道:“靖安先生三个月前就出去了,至今未归,我们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可能……两个月左右。”

      他不在……祁骞的脸色灰败下来,整个人像霜打过的茄子。妇人见他这样,有些不忍心,又开口安慰道:“不过你也别灰心,可能他很快就回来了,村那头有个城隍庙,正好也靠近靖安先生家,你们可以暂时在那里落脚。”

      “……谢谢。”

      “谢什么,我家晚饭好了,要不要一起吃啊?”

      周围的妇人们眼睛笑得都弯了起来,祁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祁骞背上母亲,来到了城隍庙。

      这座城隍庙看上去已有些年头,里面却很干净,想来是村子里的人经常打扫的缘故。祁骞寻了处背风的地方,虽然现在是夏季,夜间还是有些凉意的,母亲又畏冷,他从包裹中拿出冬袄铺在地上,扶她躺上去,又拿出饼,将半块饼掰成小瓣小瓣的,慢慢地喂。她没什么食欲,吃了小半个就吃不下了,于是他就着冷水,草草解决了剩余部分,当做自己的晚饭。

      庙中燃着长明灯,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估摸着时辰,服侍母亲喝了药。周围很安静,又因旅途劳累,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祁骞最害怕的时候。这四个月来,他眼见着母亲一日比一日没精神,困顿的时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夜幕降临时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要是哪一天还没找到靖安先生,母亲就睡过去了……怎么办?问了自己一百多天,他仍未找到答案,反而越来越畏惧面对这个问题。每夜他都一定要躺在听得见母亲呼吸的范围内才能安心,也不敢彻底睡熟过去,每隔一个多时辰就会惊醒一次。

      他无数次嫌恶自己懦弱的性格。在祁家的那二十年里,是不是自己再勇敢点,如今就不一样了?既然从小祁连丞给不了他想要的父爱,为什么不干脆带着母亲叛出家门,反而还让母亲在府中日复一日地忍受白眼和欺凌呢?他永远也忘不掉,七岁时的某个夜晚,素来自强的母亲抱着高烧不退的他,抛下所有仪表和尊严跪在祁连丞房前,求了整整一夜。他听着母亲带着哭腔的祈求声,想安慰她,嗓子却哑得无法出声。后来他睁开眼,迷迷糊糊中只看见祁连丞打开门绕过母亲的冷漠背影。十七岁时,他与母亲当年的角色交换了,结果却没变。她卧病在床,那个雨天他跪在书房外,一个又一个头磕进泥泞,却从未换得祁连丞一个怜悯的眼神。平常人都羡他是祁家子孙,却不知他多想投在个平常人家,父慈母孝,兄友弟恭。

      在摇曳的烛光中,他渐渐睡去了。

      村里来了外人,大家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变化,自给自足的生活朴实又温馨,要是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隔三差五城隍庙门口便会多些东西,有些时候是薄被,有些时候是饭菜酥饼,不知是谁留下的。祁骞会在白日里上山采些柴火和草药,分给村里各户人家以作答谢。

      “小祁,你再等等,靖安先生应该就快回来了。”村口韩七的媳妇安慰他。

      自韩七媳妇身后蹦出一个小女孩,正是之前双髻的那个,朝他做鬼脸:“对啊对啊!韩靖安很厉害的!别整天愁眉苦脸,皱得跟个老爷爷一样,太难看啦!”

      “阿识!”韩七媳妇斥了一句,作势要打,小小的一团一个激灵便蹦到了祁骞身后,只露出黑黑的发髻。

      “你看,娘好凶!又要打我!”

      祁骞腰间的衣服被她攥着,拳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使他莫名安下心来。母亲这几日病情没有继续恶化,甚至有一丝好转的迹象,也许是上天在眷顾他们呢?

      他侧身伸手,想轻轻抚一下女孩子的头,阿识却一缩,瞪圆了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见他没有打的意思,才别扭地让他摸了摸。

      韩七媳妇瞧得稀奇,这闺女平时不亲人,这会胳膊肘往外拐呢。她朝阿识招招手,小姑娘还是夹着尾巴朝她去了,进屋前还朝祁骞挥了挥手。

      祁骞回到城隍庙的时候,看见母亲跪在城隍像前的蒲团上,正拜下去。

      “往日吾不拜佛不求神,现如今身体一日日颓下去,想来不久于人世,不能照料吾儿了,也不忍成为他的负累。城隍啊,都说你在人间司的是福寿禄,判的是恶罚明。吾一不拜福寿,二不拜荣华,惟愿以一生清白,换吾儿今后平安喜乐,远离世间苦海。柳氏在此拜过。”

      祁骞没有听清她的话,上前想扶她起身:“娘,从前您说过的,我们求己不求神。”她却不起,拉着祁骞一同跪着,脸上显出少有的严肃:“骞儿,拜。”祁骞虽感到奇怪,但还是拜了。他弯腰拜下,不曾注意到,有几滴泪坠落在母亲膝前的泥地上,又消弭于无形之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祁骞日日向靖安先生的窗口张望,却从未等到归人。还剩一个月岑三白给的药就用完了,他心急如燎。近来,母亲一服药就吐,食欲更不如前,整个人消瘦得没了形。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又无能为力。母亲却超乎寻常地淡然,似已不顾生死。尽管身体虚弱,她仍忍着痛苦,在庙中的长明灯下夜以继日地为他缝制新衣。祁骞看着那穿梭的针线,心中惊惧,那针线仿佛吸收了母亲生命的热度,要将她剩下的时间燃烧殆尽。它们像是有魔力一般,无论祁骞如何劝解,柳氏都不肯停下手中的活,只有在极度困倦之时才捏着针线眯上一小会。

      她反常的举止令祁骞愈发不安。村民们轮流给母子俩送些东西,这些天见祁骞失魂落魄,大家都感到不忍,但安慰也不见效果,只能默默地在城隍面前为母子祈祷。

      半月后,村里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傍晚时,村口倒了一个披头散发、满身污秽的人,下了田的男人们觉得眼熟便捡了回来,暂时安置在韩四的家中。韩四媳妇刚把他收拾干净,躲在韩七媳妇身后偷看的阿识便叫出声来: “是韩靖安的小徒弟!”大家一看,还真的是,不过一个平日里白白净净的斯文小子,怎么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韩靖安早年出诊在外的时候收了一个徒弟,取名叫初七,跟了他很长时间,平时师徒俩形影不离,现如今初七回来了,是不是就意味着韩靖安也要回来了?

      大家同时想到了城隍庙中苦苦等待的那对母子。韩七媳妇拍了拍阿识的肩膀,指指城隍庙的方向。阿识的黑眼珠一溜会了意,撒开腿就往庙奔。

      祁骞正喂母亲服药,庙外就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阿识的声音:“祁骞祁骞,初七回来了!”

      他手上喂药的动作没有停,回头用眼神表达困惑:谁是初七?

      阿识插着腰喘气:“初七——初七呀,就是韩靖安的小徒弟,靖安先生肯定很快也回来啦!”

      祁骞一抖,汤药差点洒一手,一瞬怔愣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娘!”

      许久没有展露笑意的柳氏也抿了个虚弱的微笑。

      他喂了药就急匆匆地跟着阿识去了韩四家。

      初七还没醒,身子却不断抽搐,眉宇不断纠结着。许多村民回了家,守床的只有韩四媳妇和韩七媳妇。两人小声聊着天,一边观察着初七的情况。过了小半个时辰,床上的人才平稳下来,眉宇也舒展开了,两位媳妇不禁舒了口气。

      这时,阿识牵着祁骞的袖子,大大咧咧踏进门:“初七醒了吗?我把祁骞带来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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