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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靖安已殁 ...

  •   她的声音大,韩七媳妇一窒,使了个眼色过去,她便悻悻地闭上了嘴,牵着祁骞袖子的手也松开了。

      祁骞向床边走去,还没定睛看清楚他的样子,初七却像是被吵醒了,睁开了眼,身体又抽搐起来,止不住地发抖。大家看见他这个样子,一时不知怎么办好。韩四媳妇胆大,定定神凑上去碰了碰他的肩:“初七,初七?”

      初七没有焦距的眼神挪向她的脸,哆嗦了半晌才缓过来,神情清明了些,眼里也有了些神采:“香兰嫂?”

      韩四媳妇欣喜点头。

      初七的眼神又挪向韩七媳妇:“冬嫂、阿识也在。”然后他眼里的光就暗了下去,神情萧索。

      屋子里气氛有些尴尬,祁骞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韩七媳妇看他局促,帮他解了围:“初七,发生什么事了?靖安先生呢?”

      提到靖安先生,初七的脸色更差了,牙齿随着身体的哆嗦也开始打颤,吐出的话破碎又带着哭腔:“师父……瘟疫……火……”情绪的洪水打开了闸门,多日憋着的心绪得到了释放,他难以自抑地大哭起来。此情此景,素来活泼多话的阿识也不敢说话了。大家陪在初七身旁,韩四媳妇帮他捋着背顺气,等待他平复下来。渐渐地,初七的大哭变为小声的抽噎,一番宣泄后力气用尽了,他颓坐在床头,半耷着眼皮。

      韩七媳妇试探地问:“初七,你能告诉我们,这几个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初七点点头,喉结滚动了几下,嗓音干涩:“师父受召治理瘟疫,我听闻前往治灾的医官有去无回,因为担心他便执意同行。没想到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严重,方圆百里瘟疫泛滥,路旁到处是……简直是人间地狱。其他医者在治病的过程中也染了瘟疫,有人隐瞒不报,想偷偷出城,被前来的士兵截了下来,”说到此处,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骤然间拔高了,“原来朝廷根本没想让我们活着回来!眼见瘟疫超出可控范围,他们就要放弃所有人,派兵来纵火烧城!”

      韩七媳妇听得心惊,暗暗叹气,如此看来靖安先生怕是凶多吉少了。

      初七呜咽起来,不停地拭着泪水:“师父见士兵来了,感觉不妙,让我赶紧跑,”初七的眼里又泛起泪水,“我怎么能一个人走?于是我就背上他一起偷偷跑出城,没想到被发现了。身后的脚步声好多,我不敢停下,就一直跑,跑出约十里地,前面便是鄞江,师父不会泅水,推我下了江,他自己,却被赶上的追兵……”

      一代医者,医家圣手,没有倒在恶疾面前,却丧命于刀锋之下。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眼睁睁看着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在不远处倒下。周身江水冰冷,刺骨地疼。初七想,风从师父被刺穿的胸口呼啦啦灌进去,师父肯定也很疼。

      可是他说不出来了。

      听闻世上再无韩靖安,祁骞仿若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希望的小火苗方才燃起就被熄灭了,不由得腿一软,踉跄了几步,被阿识扯住了袖子。

      “初七哥哥,你能帮他娘亲瞧瞧病吗?他的娘亲病得很严重,专门来这里求医。”

      闻言,初七红着眼抬头打量了一下祁骞,思忖了一会,微微点了头:“但话说在前面,我的医术可远不及师父。”

      祁骞向阿识投去感激的眼神,继而向初七作了揖:“眼下别无他法,只好麻烦了。”

      三人见初七和祁骞的身影远去,韩四媳妇幽幽叹道:“这两个孩子,都苦啊。”

      韩七媳妇没有吭气,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抚着阿识的额发。

      初七先回了一趟之前的屋子,取了些东西后随祁骞去了庙里。

      半晌之后,在祁骞期盼的目光下,他缓缓摇了头:“若以师父之妙手,或许还能一搏。”

      见祁骞脸色发白,柳氏伸出手覆住儿子在衣袖中颤抖的手,无声地给他安慰。祁骞一把反握住她的手,语气急切起来:“肯定还有其他方法的……对,对,”他转向初七,“肯定还有人能医好我娘亲的病,是不是?”初七本想摇头回答“难,令堂时日怕已无多”,但看他神情却又不忍心再给他打击,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一个字,使祁骞获得了莫大的安慰:“娘,我们去找其他的医者,九州之广,一定能找到的!”

      柳氏抽出手,微笑着向初七道了谢,让祁骞送送他。她半倚在庙门前,最后一次看儿子的背影越行越远。

      两人行至半路,遥遥望见村外路上闪着跃动的橙红光点,隐隐还能听到马蹄声,初七脸色变了几变,想到了什么,呼出声来:“不好!”话音未落,他便朝村落奔去。祁骞犹豫地止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庙的方向,过了会也向村落处奔了过去。

      初七的直觉告诉他:来者不善。

      没等他跑到村落,一队骑兵就“吁”地勒了马,昏暗的天光与身后士兵举着的火把将为首一人的脸色衬得晦暗不明。他懒洋洋地摆摆手,身后就有人应和着扯开嗓子喊:“此地所有人半刻之内集合听候问话,此为军令,有违者死!”

      话喊了三遍,远近的人都听到了。各家人不知何事,有些男人便让女人藏着,自己先出去看看情况。见村民纷纷汇聚过来,为首那人一睨:“听不懂军令?所、有、人。话不说两遍,若是有人私藏,立斩。”

      屋子里三三两两又走出些人来。

      那将军轻哼了一声,手一伸指节一松,一卷画轴“哗”地滑落。两边手下将火把凑近,画上的人像赫然显示在大家面前。

      大家瞧了几眼,心中都是一惊:初七?

      “画上的人,见过吗?”

      没有人回答他。

      将军早料到是这种反映:“不敢说?”他慢条斯理收起画轴,手迅速一挥,“搜。”

      韩六媳妇听到这个字脸霎时白了,但被丈夫暗暗拉着,不敢有所动静,目光紧随着搜查兵,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搜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准备回去复命。这时,一声嘹亮的啼哭穿透夜色,在场人的脸色都变了。搜查兵返回声源处,搜出一个襁褓来。一个妇人骤然间尖叫着踉跄地冲向他们:“年年!我的年年!”

      她尚未触碰到襁褓的一角就被士兵们强硬地扣了下来,怎么挣都挣不开,只能徒劳地叫着孩子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襁褓离将军那人越来越近。村民们冲上前想将孩子抢过来,却在一把把泛着寒光的刀剑下束手无策。

      那孩子被送到将军的马前,那人低头看了看襁褓中孩子晶莹的小脸,“啧”了几声,粗砺的手指抚了上去,摩挲了一会。

      “孩子生得挺好,可惜啊——”

      韩六媳妇双臂被反扣着,双膝“扑通”跪下来,朝那人求情:“我错了,我错了!军爷饶命,只是个孩子啊!求您饶命——饶命——”媳妇如此,此刻韩六也顾不上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的狗屁话了,他扑通跪下来拼命磕头,恳求放孩子一命。

      那人却置若罔闻,无情下令:“杀”。

      孩子被人从襁褓中扒出来,高举过头顶,猛地往地上一摔,就再也不出声了。见状,韩六媳妇身如软泥瘫倒在地,眼泪簇簇往下淌,手脚并用扒着地往前蠕动,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哭着哭着又突然笑起来。韩六一张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瞪了那人,匆匆去扶媳妇。她却一把推开,扭动着身子,神情癫狂,大喊大叫着“别拦我,把孩子给我”,韩六拉都拉不住。

      哎,疯了。

      村民们扭过头去,不忍再看那边,几十双愤怒的眼神锁定了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那人却不以为意:“好好看着!这就是违令的下场!现在,我再问一遍——”

      “这个人,在不在这里?”

      沉默之中,一道脆生生的孩子声音响起:“你们找他,他是犯了什么错吗?”

      韩七媳妇一把捂住阿识的嘴,将她严严实实地掩在身后。夜色中,将军目光搜寻了一圈无果,也没追究,沉声答道:“韩靖安、韩梓安,违旨弃医,妄图逃逸,我们也是奉命追捕。”

      “你说谎!”阿识扯开娘亲的手,站出来义正言辞地开口,“他们都是好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肯定是你们错了。”

      “小女娃胆子倒是不小。”那人大笑起来,“我不和你争。”

      初七比祁骞先跑过来。隔着夜色和火光,他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那一个,就是那个人将刀送进了师父的心脏!他们竟追到这里来了。

      “你们要找的是我,”初七从阴影中走出来,看见火光映照着的、地上的一团模糊的血肉,身子一颤,眼神却异常灼亮,“不要伤害其他人。”

      众人齐齐看向他。阿识下意识轻呼:“你怎么出来了!”

      坏事了。

      话一说出口,韩七媳妇颜色就变了。阿识被娘亲一拧,也意识到了问题,身子一个激灵。可惜覆水难收,已经来不及,那人也听到了这话,一声冷哼:“你们果然私藏逃犯,看来他将事情都告诉你们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火光之下,他凶相毕露。

      “动手。”

      一声令下,刀剑的寒光一晃,齐齐朝他们逼来。村民们四散奔逃,惊恐的脸,溅射的血,通通映在初七的眼底,将他扯回到不久之前的那场噩梦之中。他既后悔又愤怒,恨不能将这些豺狼生啖。那人下了格杀令,此时场面一片混乱,不少人举起铁锨抡起拳头抵御攻击,有人临死前将刀扎进对方的心脏。不论村民、士兵,倒了一地。他站得偏,此刻没有士兵攻击他,他拾起地上散落的刀乘乱悄悄绕后,意图偷袭将军。

      马太高,他高举起刀也只能够到对方的后心。他屏住呼吸,咬紧牙关,绷紧神经朝前扎去。

      三寸。

      马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嘶鸣了一声,不安地摆了摆尾巴,那人微微动了动。

      两寸。

      初七的心砰砰跳着,对方中刀落马、倒地痛苦呻吟的场景已在眼前,他的血液奔腾起来,复仇的恨意令他握着刀把的手稳如磐石。

      最后一寸!

      杀气彻底笼罩过来,那人抽刀闪电般回首,锋利的刀尖迎上身后人的胸膛。此刻,初七收手已来不及,他便横下心同归于尽。

      噗嗤。

      那是利刃深入□□的声音,初七的右胸被扎穿了,剧痛使他乍然蜷缩成弓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鲜血顺刀刃不断流下,神智像是也随之在分秒间消逝着,血气冲上双眼,下嘴唇被他咬出血来。

      他抬眼看向手中的那把刀。那人侧了身,刀尖偏离了后心,扎进了对方的左肩。对方吃痛发了狠,右手狠狠一抽,整把刀扬起血雾,抽离了初七的胸膛,复而又深深地扎进去,一刀一刀,扎出许多个窟窿来。

      刀光只是一瞬,在他面前却像是慢动作回放——就是这把刀,初七模模糊糊地想,就是它捅进了师父的心脏……

      只扎进肩膀怎么够!

      谁都不会想到,已经被扎成筛子、随时可能会咽气的瘦弱少年,会在此刻突然爆发,携雷霆之势挥出第二刀。他将胸腔中的所有怒与怨都积聚于这一刀,将生命的余热点燃,将其转化为令人震惊的力量。初七紧握刀把,双手狠狠一扎再猛地往斜下一拽——刀尖自对方肩窝下方贯穿,锋利的刀刃带着火花划过骨肉,几乎将对方的左臂连根斩断。但同时,他自己的伤口也迸裂开来,涌出大股鲜血,将上衫都浸透了。那人痛得从马上坠下来,右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左臂,咒骂着起身,抬脚对着初七就是一记飞踹。

      这一脚使初七的眼前彻底黑下去。在倒退的夜色中,他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悠悠地飞出去好远,然后砸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祁骞跑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惊愕将他冻结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不远处阿识的惊叫声将他拉回此刻人间——

      “爹!娘——!”

      士兵们都在屋子附近,没有人听到外面将军的痛呼,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夜色中的祁骞。他捡了把刀朝阿识家跑过去,正巧遇上韩七媳妇遇刺的场景——她的腹间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大股大股鲜血涌出来,被她护在身后的阿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加上父亲也被刺,倒在一旁生死未卜,她害怕得哭起来。

      那士兵扬起手准备再刺。祁骞没有时间再犹豫,下意识便从背后将刀往前送。韩七媳妇惊魂未定地看着人倒下,见到祁骞出现在她面前,她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关紧了门后,她将阿识拉过来:“小祁,今日我是交待在这儿了,求你,带着阿识赶紧逃!”

      见祁骞还在犹豫,她一把将阿识的手塞进他的手掌中:“从后窗走,快!”阿识挣了开来,死死牵住她的手,眼泪滴到手背上,却被娘亲无情地掰开。

      门口又传来了脚步声,外面有人开始撞门了。韩七媳妇把两个人往后窗赶,在窗子合上的最后一刻,她透过窗隙深深一望——孩子,一定要平安。

      祁骞拉着呜咽的阿识朝城隍庙踉跄地跑去,母亲还在那里等他。夜色彻底沉下来,周遭一片黑暗。远处灯火一豆,竟成了前路上唯一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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