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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辩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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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十一是半个傩族人,一只脚踏在晏朝的暗影里尽干些为人不齿之事。裹在污泥里三十余载,早已不知良心廉耻为何物,唯独奉行自身利益至上,是名副其实的墙头草,哪边风吹哪边倒。
先前貔貅这阵风将财气吹至他面前,他乐得低头。而如今两边对立,他却只能选择向纪岚俯首。
底招已尽,沈十一面如菜色。貔貅行事已算狠辣,面前这人却更为可怕。
“你……你干了什么……”他惊骇地喊出来。锁喉针入体,自己焉有命在?
“这枚钉还给你,听我命令行事,性命无虞。”纪岚走了几步蹲在他面前,拍拍他的肩,一派温和。
他动作很轻,沈十一却痛得浑身骤然一蜷。
纪岚早有准备,以映雪挡住那枚锁喉钉并将其断为两截,半段打入沈十一体内,在血脉间游走。这几下轻拍之间,指下气劲推动那钉前行,锐利的钉尖划在他脆弱的经脉之上却又不破壁而出,胜却刻骨之痛,简直生不如死。
沈十一哪里经历过此等折磨,尖锐的痛楚袭来,整个人立刻就瘫软成一滩烂泥。待感觉渐渐麻木、痛苦丝丝散去,只好苦涩地选择服从,一点较劲的念头都不敢再有,看向纪岚的眼里盛满畏惧,内心一片凄哀。
完了,看来这阵风是躲不掉了,栽了,栽了。
纪岚转过身示意祁骞和阿识过来。
视线被纪岚所挡,两人并不知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走上前,阿识看着那个衣衫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人,迟疑道:“笑洲哥哥,他——”
纪岚抱剑而立:“貔貅。”
“啊?”两人有些惊讶,“又是?”
“你还想躺到几时?”
那人听纪岚开口,擦擦汗战战兢兢爬起来,虚弱地一躬身:“小人沈十一,愿听公子差遣。”
冀安城中。
“回禀大人,城中望楼已夺,各处布置妥当,千余军已驻扎在二十三峰下,听令即刻拔营,谷内未发现可疑人;虞漳快马五日可至,杨将军十拿九稳。”
“十拿九稳?”钟司哼了一声,“我要十成的准备。传令给他,再出纰漏,他知道怎么做。”
“是。”他手一挥,暗影退去。
未发现可疑人……钟司眼中掠过一抹满意。自古砚山峰底一条道,能躲到哪儿去,想必已葬身崖底,被秃鹫啃得只剩架子了。
小贼暂且不管也罢,眼下最要紧的,是顺利啃下冀安城这块硬骨头。
冀安城是一座中部大城,位于熙京之东,虞漳之西,北靠砚山二十七峰,南面是奔流不息的睢水,乃是连接南北、贯通东西的关键一环,只要取下它,郴州、周城、冀安、虞漳这四座主要州城就能构成北部和东部的闭环,姜阳、砚山两座险峰及各路水道也尽在掌握之中,周边小城镇不足为虑,可以说是将三分之一个晏朝攥在手心了。
那人将此重任交予他,必是对其青眼有加,若是大业能成,日后风光无限,何愁被他人之声名相压,沦落到一个连皇城都进不去、靠着表面的授意和特权辗转颠沛于世间的地步?
但要想让他彻底顺从、成为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不可能。
钟司心中想着事,抬眼已是冀安刺史府,匾上“丛”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收笔圆而润,锋芒不露,气韵内敛。
望这位年轻的丛刺史识时务些,免得他多费力气。
砚山十九峰底。
沈十一几乎将家底都抖了出来,凡是他能知道的都说了,但限于身份,他所知有限,说出的信息与三人所知道的大部分重合,但有一点令纪岚格外在意。
“你的意思是,除军中貔貅和此地的傩族之外,大部分人完全是不知情的?”
沈十一点头:“嗯,估计叶练这个带队的也不清楚,他们得到的指令应该是治汛。近期睢水大涨,眼看就要漫过堤岸了。”
纪岚下意识否定:“睢水边就是冀安和邺城,治汛怎会舍近求远?难道他们就没有疑问吗?”
“冀安连日大雨,内涝严重,毁了不少地方,兵力四散用于救助及修缮了,自顾不暇。”沈十一满不在乎,“他们哪有什么疑问,当惯了朝廷的走狗,受惯了不公正的指令,有战乱了就被调远征,有灾祸了就当挡箭牌,想想也是悲哀,接到命令无脑服从,白板一块任人利用,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可笑。”
纪岚听着他话语间的轻蔑,生硬道:“哦?你不也是被别人利用吗?”
沈十一心里极其不屑,但没在脸上表现出来:“不一样,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且能有什么好处。大家都说傩族箭术好能保命,所以我跟娘走;入貔貅不愁吃喝,所以我入,太危险的活我不接,不是照样活得逍遥自在?说是被雇佣的,但那又如何,反过来想想,难道不是利用我的本事为自己谋利?”
话匣子打开了,他越说越大胆:“就像现在,表面上是我被利用的那一方,我的生命牢牢握在你的手里,但我用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就能换回自己一条命,难道你没有被利用吗?”
无关紧要的信息?纪岚眉头一拧。
“我的利用都是双向的,”沈十一莫名产生了优越感,“我只为我自己,但这世上多得是被无聊的责任与情感捆绑、前赴后继送死还自我陶醉的白痴。”
“你太自私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青年无比认真地看着他,“责任与情感,从不是累赘,所谓‘道’,也不是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样的话。”
“我不与你论什么‘道’,一看你就像那些酸腐的文……”
“天之道与人之道,前者损有余而补不足,后者损不足以奉有余,你认为对治世民生而言,孰对孰错?”
“当然是人……”
“那当不足和有余的差距到达巅峰,必将大乱,乱世中人人自危,只有少数人能损自身无限之‘有余’而推翻‘有余’,建立新的‘有余’与‘不足’之间的流通,以此类推,‘余’与‘损’之间不断循环往复,你能站在一个足够的高度,保证自己永恒不‘损’吗?”
“你在放……”
“圣人道‘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军队接令治汛,于其而言是责任,在你看来没有获取利益,但百姓之‘信’却是很珍贵的东西,难道这不算是一分‘用’吗?在我看来,目的不纯、不择手段谓之利用,‘真’与‘善’是有凡存一片道心之人绝不舍得打碎的东西。”
沈十一腹诽:按照这说法,让你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敢不敢?这青年一讲就是一大堆,自己插也插不上,驳也驳不过,烦得很。他只能在一旁猛翻白眼,干脆闭了嘴。
阿识还听不太懂,纪岚却完全理解了祁骞的意思。没想到这看似弱不禁风的身躯中还藏着颗博远的心,他看向祁骞的目光中多了些探寻与赞赏。
没有人应答,祁骞停了下来,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自己是不是……好为人师了?
“既然他们不知目的为袭城,又如何使他们配合呢?”纪岚道。
沈十一伸手作发誓状:“这个我真不知道,也许还有什么后招。”
“他们在二十三峰处扎营,我们赶上再说。”
四人加快脚程,在月上中天之前终于看到了营帐处的火光。
借着火光,沈十一伸出一指比划:“傩族的营帐是分散的,叶练的在队伍前部,你们不可能过得去。”
“谁说我要找叶练?”
沈十一愣了,反问道:“那你想如何?”
纪岚刚要说些什么,营帐那边有了动静。一人掀开帐帘出来,放大的佝偻身影映在帘上,手中拿着不知什么。
看到那影子手中物体的投影,沈十一的脸色变得异常奇怪。
难道是……不会吧?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沈十一灵犀一现,前因后果串在一起,突然明白了。
难怪——难怪!原来如此!
见那影子就要将那样东西抬至唇边,而三人正看得入神,沈十一计上心头——天助我也!何不借此摆脱控制?
他悄然侧身隐入黑暗,双手死死捂上耳朵。哪知纪岚在沈十一神色变化时便留了个心眼,小动作完全没有逃过他的余光。
纪岚立刻道:“捂上耳朵!”
然后他运转内力封死自己的听觉,朝沈十一跨了一步。
沈十一见祁骞和阿识捂上了,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已然暴露,刚想酝酿说辞,见纪岚向他身前靠过来,竟是想扯下他的双手!
这小鬼自己不捂耳朵,来妨碍他干什么,嫌命长么!他急得几乎想跳脚骂娘,双手捂得更紧了,和纪岚死死较着劲。
那双手松了松,竟有些退回去的意思。
沈十一刚刚松口气心中一喜,却见一只手伸向他胸口处,轻轻一拍——明明只是看似软绵绵的一拍,却几乎要了他的命。那半枚锁喉钉再次肆虐起来,轻易地就将其力气瓦解。身不由己。
死死捂住双耳的手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