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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梦人(2) ...

  •   午后,青儿正在房里用掸子轻轻拭去瓷瓶上的灰尘时,忽听得那帘后传来一句:“想想这都已经过去十日了啊……”
      她马上放下手中的东西,担心问道:“可是我吵醒小姐了?”
      “不会,我只是睡不着,”杜月西换了个躺平的姿势,“嗓子痒啊——”
      “嗓子痒?是染上风寒了吗?”
      杜月西又坐起身来,烦躁地一蹬腿:“我都十日没唱戏了!”
      听到她的回答后,青儿笑着再次拿起掸子继续擦拭:“我看小姐不光是嗓子痒,只怕这心里也是痒得抓耳挠腮了吧。”
      她嘟嘴不满,转身就愤愤地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你还笑话我!”
      “我给小姐出个主意,不如小姐去向老爷求个情?”
      从被子里传来那道闷闷的人声:“父亲自从回来后,每日要不是忙着处理堆积的事务,要不就是在书房会客商谈,我哪里有见得到他的机会呀!”
      “老爷说不定现在有空呢。刚才我去厨房时,就见到老爷房里的小武端了一盘点心出去,说是老爷说要趁清净的时候赶紧自个儿偷腥呢。小姐要不也去试……”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杜月西在镜子前大致顺了顺头发后,马不停蹄地出门了。

      杜如松正拿起一块糕点准备咬下去时,书房的门忽然被猛地推开:“父亲!”
      见是她,他挑了挑眉:“说过很多次了吧?进我的书房,得先敲门。”
      “啊!我忘了……”
      “说吧,突然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唱的是哪一出啊?”
      “其实……月儿是想来请教父亲一个问题。”
      “哦?”
      “我想知道,父亲觉得我这次遇险后自救、最终平安回家的事情有没有做错呢?”
      “错又如何,无错又如何?”
      “无错的话,月儿为什么会被罚禁足这么久!”
      杜如松捕捉到她语气里的愤愤不平,不禁勾起嘴角:“原来是为了这个啊。是想出门啦?”
      杜月西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想了一会儿:“好吧,你想出去便去吧。不过以后定要格外仔细着些,被人掳走这种事情要是再有下次,别说你娘,我都不会再让你唱戏了。”
      “可是我娘那里……”
      “你娘那边我替你挡着。”
      “月儿谢过父亲!“她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略作梳洗后就向后门大摇大摆地走去。看门的小厮见她如此镇定,以为是三太太终于给小姐解了禁,也就没做过多阻拦了。

      在门口招了辆黄包车,她让车夫绕道去了袖清园。一路上,她将自己的帽檐都压得很低,时时提防着别人对她过多的注意。
      进袖清园也仍是从后门进的,待她坐在了化妆间后,她唤小厮去将李老板请过来。
      李老板一进来,便赶紧做赔罪状:“上次让梨落小姐受惊了!也是李某办事不力,哪想到出了这么个鲁莽岔子,李某真是万死不辞啊!小姐没受到什么损失吧?”
      此刻一直被杜月西直视着双眼,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自己还是做足了恭敬样态。
      应该不会是唐忠和他事先串通好的。
      杜月西作出判断后,便向李老板行了个礼:“李老板莫说这话,这也是谁都没料到过的事。不知戏园今日,是否还有我上台的空当呢?”
      “小姐肯唱,那自然无论如何都是有的。”
      杜月西也未作多想,便就此道谢:“那就有劳李老板了。”
      李老板出去后,她打开箱子,轻抚着自己的戏服。
      这戏服是苏绣花样,金线在那细密的针脚中宛若一条灵动的鱼,自如地于浪花间舒展自己的身姿,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金光。
      “久违了。”她心想。
      换好戏服后,她坐在梳妆台前拿起画笔开始细细在脸上描摹。
      竟然也有些手生了。
      她登台唱戏虽算不得勤,但搁在以往,一礼拜总是至少会有一次的,此番竟然是快有两周未曾唱过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落落,我可以进来吗?”
      是小桥呀。
      她赶紧起身打开门,陆小桥一见到她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呜呜呜落落你没事吧?看到你没事站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杜月西一边把自己涂满颜料的脸扬得高高的,一边说道:“欸欸欸小桥你小心点,我这脸上的颜料都还没干呢,小心蹭到你衣服上!”
      陆小桥反应过来这样会把她的妆面弄花,赶紧松开她:“这段日子我可一直焦心得不得了,偏生你又是个爱搞神秘的,哪里都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害我担心得紧!”
      小桥是她在这戏园唯一知心的朋友,但即便如此,她也未曾能开口告诉小桥自己的秘密。
      因为她知道,有些不同的东西注定会横亘在她们之间,那倒还不如暂时先不去碰它,两人此时此刻的真心相待便是最好的了。
      “真没受伤吧?那坏蛋没对你做什么吧?”
      “真没。也是幸亏得到贵人相助,这次我才能够全身而退。”
      “那我就不问你了,知道你又是会说——”
      “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
      两人异口同声地将这四个字说出口来,复又相视一笑,嬉闹在一起。陆小桥明面上虽对她是嗔怪,但其实心里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有所保留。谁还没能点秘密了嘛,害。
      “等等,”陆小桥将她按在了梳妆台前坐下,“还差一步。”
      “嗯?”
      她拿起画笔在杜月西唇上点了点,娇媚一笑:“还差,美人点绛唇呐。”
      此时周心妍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嬉笑声,一时气得浑身发抖。
      饶是她再愤怒,她心中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够破门而入。因为那李老板曾和班主挑明过,这间房要是谁敢擅自闯入,定会教他在上海城戏界混不下去!
      这不公平!
      她心里的那个小人在嘶吼着,凭什么有些人明明什么都没做,一出生便拥有高贵身份享尽特权便利,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与她不同?!
      杜月西与陆小桥推门而出时,迎面撞见的便是仍处于愤怒状态的周心妍。
      陆小桥知道这其中缘由,叹了口气:“周姐姐请消气。班主这也是事出突然才作此下策,只是一出戏不唱而已,烦请周姐姐多多担待些。“
      杜月西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哈,”周心妍气极反笑,“原来人正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好端端地莫名被人顶掉一场戏,你说她气不气!
      听过陆小桥的简短解释后,杜月西眉头紧皱:“我去和李老板说,今日这场我不唱了。没有这个道理。”
      “别呀梨落小姐,”这下倒是周心妍叫住了她,“您要是就这样去说了,岂不是让我更难做?得了,别的也不多说,就烦请您好好享受这一出从别人手中抢来的戏吧!”说罢她便甩手而去。
      陆小桥叹了口气,安慰杜月西道:“周姐姐就是那样脾气,但人没有坏心眼儿的。也是一时气得急了,落落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不,这本是我的不是,”杜月西摇了摇头,“人家也是早就准备好、还要靠这个吃饭的。是我没考虑周全,头脑一发热就贸然来了。”
      “戏单也已经报出去了……事已至此,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的话,那么事后再向周姐姐道歉吧。其实换种思路来想,落落你的戏的确是更卖座,商业价值也的确更大……”
      “你还懂商业价值呐?”
      “那可不!”陆小桥挺直了腰杆,“这些个商人日日高喊实业救国什么的,我也耳濡目染了嘛!”

      杜月西此刻站在后台闭眼定神,尝试着不要被刚才的事情所影响。
      她想起师父曾经对她说过:“当你决定要登台唱戏的那一刻,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把生命毫无保留地献给舞台。”
      当时师父是一边抚着花,一边说出了此番话。明明是寡淡的语气,但又满满透露着她作为一个女子的决绝。
      是了!她睁开双眼——
      伴奏声适时响起,她迈着轻盈的台步登上舞台: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灯光下,头饰上的宝石忽明忽灭,熠熠生辉。
      一折扇似挡非挡,一双眉似蹙非蹙。一步是词,一转是音,吐纳珠玉之声,承转间关莺语。眼是春水剪秋瞳,手是柔荑裹凝脂。正所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一曲终了,台下的观众才如梦初醒。
      顷时,各方的彩头如骤雨般向台上飞去,喝彩与掌声盈满整个戏园。
      杜月西在鞠躬后抬眼的一刹那,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人,是沈恪。
      他坐在二楼的包厢,此时满堂的喝彩喧闹,独他一个安静孤处,不得思量。
      虽隔得远看不真切,但她却能感知到,此时他的目光是一直都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她微微朝那个方向礼貌一笑,便就此谢幕下台。
      一出《惊梦》啊,不知到底,是惊了谁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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