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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惊梦人(3) ...

  •   沈恪看着远处的身影,脑子“嗡”地一声变成一片空白。
      身后的喧闹在此时都好似与他剥离开来,恍惚间,他仿佛也变成了那走马灯上的一页,一遍又一遍地在灯火燃烧的噼啪声中转悠着,影影绰绰,又颠颠沛沛。
      而眼前似又有另一个身影,在与远处戏台上的她慢慢重叠。
      霎时间,他仿佛走入了白茫茫的一片雾气中,却又有从很遥远的地方穿来一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他看到年幼的他又乖巧地坐在石凳上,看着眼前的女人手一轻轻翻转,花便在她指间绽放开来。那时那人也变成了一幅画,在记忆中,兀自美得不可方物。
      他就那般专注地沉溺于她所带来的世界中,不吵不闹,却也动弹不得。
      “众人皆把杜丽娘唱得温柔和顺,依我来,我偏要唱出她少女的灵动。”那时他还不懂得这其间有何不同,直到那一年……
      那一年后,他再未听过一曲她生前最爱的《牡丹亭》,再也未听过那一出她最爱的游园惊梦。
      先前他并未留意到今日临时换了戏单,又哪里想到,现今偏偏是自己最避之不及的情况。
      “沈爷,”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位杜小姐,说是想进来拜访。”
      沈恪愣了几秒,方才道:“进来吧。”
      杜月西不知为何,一进这包厢便觉出一种低气压来。
      但她也很快敛住神色,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地屈膝向面前的人行了个礼:“方才见到沈先生,总觉得要来行个礼才合礼数。不知是否有打扰到先生雅兴?”
      “杜小姐哪里的话,快请坐。”
      杜月西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包厢内并无他人:“沈先生这是一个人听戏?”
      “游手好闲之辈,打发时间罢了。”
      “听闻沈先生出身京城,那自是有听戏的习惯了。”
      沈恪笑了笑:“小时候倒的确是常常糊涂着跟着大人们听戏。”
      两人共同话题本就不多,现下又一时没了话,也都不再作声。
      杜月西暗怨自己来得突兀,偏头一看沈恪,却发现此时他似乎并未被包厢内的气氛所影响。他仍沉浸在他的世界中,有些把外界都排斥在外的生冷意味。
      她见状本想就此道别离开,却在起身的前一秒,听见沈恪忽然开口: “刚才的那一出《惊梦》,倒的确是不错啊。只是……”
      “只是什么?”
      他沉吟片刻,才又缓缓道出:“只是,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
      传闻里的沈恪、京城来的沈四爷,是年少意气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哥,更甚有人说,他愿在花楼豪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就连眼底一个流转,都可直将人的心撩拨得如雨后颤枝,再难忘怀。
      真当是在世潘安,掷果盈车的又一人间“祸害”。
      可今日见到的他,却与传闻中意气风发的形象很是不同。尤其是当他道出那句“故人”之时,竟是平添了一丝……落寞。
      他这样的人,又怎会落寞呢?
      “若是方才唱戏的人听到沈先生这般赞誉,恐怕会高兴得紧。”
      隔墙有耳,二人故意都把话说得隐晦。
      沈恪忽然笑了一声,那笑意愈发变浓,最终都在眼角荡漾开来。杜月西又偏头一看,却不期然撞见他那也像被光点亮一般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竟比那空中星还要明亮。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将嘴唇润湿,复又将茶杯随意地在手里转了转:“看杜小姐的样子是个新派人,没想到,还会来这种老式的戏园。”
      面对眼前人的忽然转变,杜月西不禁咽了咽口水,看得都有些呆了。
      觉出自己的失态,她暗叹一句果真风流,又赶紧出声掩饰:“这上海城里的新式剧院,设施舞台俱仿照洋人之剧院所建,图的不过都是一个‘新奇’的观感。可要说听戏,还是只有咱们传统戏园才有这千百年的积累沉淀,才有这般醇厚的韵味与生气。”
      “杜小姐果真是明白人。”
      “沈先生谬赞了。”
      沈恪又笑了:“沈某倒是好奇,杜小姐为何会喜欢这戏曲?”
      “小时随父亲来戏园听戏,也不知怎地,就被这种美给迷住了。这一迷倒是如跳进了海似的,就再也出不来了。”她自我揶揄道,“可能我也只算得上是痴人一个罢了。”
      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有时我们都会把‘痴’字看得轻贱,但也许有所‘痴’的人生,才是自我的人生。”
      “自我的人生?”
      “我们这个民族似乎有个通病,那就是一生都一直在为别人而活。”谈到此,沈恪的话匣子一下子被打开,“做儿女的一切要依父母之命,才配得上一个‘孝’字;做臣子的要事事为君上操劳,才配得上一个‘忠’字;做妻子的要百依百顺,才配得上一个‘淑’字;做平民的要榨干自己交纳贡税,才配得上一个‘良’字……纵观古往,牺牲自我反倒成为了一种美德。而人们虽然知道这些都是好的,却又偏偏做不到极致,到头来是为他人做得不够,为自我也不曾有几多。”
      他喝了口茶:“似乎只有这有所痴迷的人生,才能够具有独属于自我的某种很鲜明的意义啊。”
      这一番话下来,听得杜月西有些心惊。
      在这之前,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就连一向以新思想标榜自身的父亲,也不曾对她说出这般带有某种危险性、却又充满致命吸引力的话语。
      自我……吗?
      沈恪察觉到她的沉默,才反应过来赶紧道歉:“杜小姐请见谅!方才沈某茶喝得有些醉了,得意忘形说了些糊涂话,请别放在心上。”
      “沈先生哪里的话。倒是时辰不早了,月西恐怕也不能在此久留了。”
      杜月西起身,他也顺势拿起自己挂在衣帽架上的西服外套:“我送杜小姐回去吧?”
      “无妨无妨,只需在门外叫个车夫就好,我就不耽误沈先生了。”
      沈恪倒是反笑:“可是哪有不送女孩子回家的道理呢?”
      他一再坚持,最终杜月西只好做出妥协:“那就有劳沈先生了。”

      汽车在杜府门口停了下来。
      一下车,杜月西便看见了正要出门的二哥。她唤了他一声,杜旭东侧头看到杜月西身旁站立着的人时,几不可见地愣了一下,才快步向他们走去。
      “多谢先生送我家小妹回来。请问先生贵姓?”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恪字。”
      “是沈兄啊!再加上上次的事,实在是多谢沈兄了。”
      “无妨。”
      杜月西瞥了杜旭东一眼,才向沈恪行了个礼:“今日有劳了,先生请慢走。”
      沈恪笑着说了“再会”后,才随着汽车缓缓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哟,二哥,难得呀,竟然对人家这么有礼貌。”
      “人家往那儿一站,一看就是个有钱有身份的人,我干嘛要对他凶神恶煞的?”
      “我还以为我二哥时时刻刻都具备小霸王目中无人的基本素养呢,没想到在外‘流落’几年后,倒也变回了一个俗人了。”
      “人家送你回来,难道我还要上去就是一拳不成?何况他上次还救了你呢。”
      “嗯?”杜月西蹙眉,“我有告诉过你是他救了我吗?”
      杜旭东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傻呀?救了你的人,全府上下没一个不知道他名字的。”
      “还有,”他继续说道,“在外倒是装得像个大家闺秀,在家就是个爱欺负哥哥的凶丫头,你说我们到底谁是小霸王?”
      “略!”她向他吐了下舌头,再把手提包往肩上一背,就顾自走进杜府大门了。
      只剩下杜旭东还站在原地,看了一眼那辆汽车消失的方向后,才继续前往自己要去的地方。

      沈恪坐在办公桌后,连看了一摞文件才取下眼镜,疲惫地用两指捏了捏自己的睛明穴。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坐直身子才道:“请进。”
      孙琦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径直交给他几份病历:“这几位病人的恢复状况都还不错,你看看,需不需要调整一下药量。还有,顶层VIP病房的那位病人,”
      提起他,她就浑身难受,“各项指标明明都已十分正常,但还是说这里那里不舒服,经常把护士小姑娘们叫去房间趁机揩油。可气的是,这种程度也没办法追究!”
      沈恪皱眉:“你嘱咐她们都多点防范意识,这件事,我来想想办法。”
      孙琦耸了耸肩,直接拉出椅子坐下:“不是我说你呀,事情总爱往自己身上揽,每天都瞎忙活。该给自己适当减减负了。”
      沈恪笑着说:“别光说我,你呢?”
      “我?”
      “真要和离了?”
      她瞪了他一眼:“得!提起这件事我就心烦。”
      “还没问过你呢,为什么非得和离啊?”
      “这么说吧,当初在美国谈结婚的时候都答应得好好的,可一回国就想学着那些花心男人纳个什么三妻四妾!我们谈和离都谈了这么久了,那人就是不松口答应。”
      她又一下子坐直身子,“欸我可提醒你,你以后也别做纳妾什么的这些令我反感的事啊,否则我就和你绝交。”
      “我这样的人,哪敢耽误人家?”
      突然来临的一阵沉默后,孙琦才叹了口气:“你呀。”
      他犹豫片刻,也还是出声提醒道:“孙琦,国内可不比美国那般婚姻自由。若是女子和离,只怕压力会比男人大很多。”
      “我知道,”孙琦荡了荡自己的二郎腿,抬头看向他,“可我也总不能,亲手毁掉自己这一辈子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个星期一直在忙辩论的事就一直没更新……还是要努力做一只勤劳的码字小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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