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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长安忆【番外】 ...

  •   我叫沈檀。我阿爷沈绥给取的名字。

      听刘阿伯说,我曾是个一度没有名字的小孩。直到必须要编册入籍,衙署里的公差上门来找时,阿爷才给我取名,使我真正成为了一个有名字的陇右人氏。

      那日我正像往常一样和叔伯们,也就是我父亲那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将军及都尉,在营地练习射箭。他们都是些毫无顾忌,豪迈直爽的人物,意图逗我说话或者只是并无多大恶意地那我寻些乐趣,兀自说笑间才使我突然晓得了这件事。我并不难过,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阿爷不太喜欢我。

      而我原本也这么觉得。

      我以为是我功课不仔细,毕竟天资确实不如其他人,只得自身勤勉,夜夜挑灯,后来次次考核都名列前茅;也曾以为是我待人接物太畏首畏尾,紧接着就常跟叔伯们出去抛头露面,直到我几乎认识了龟兹镇里的每一个人;甚至还以为是他公事繁忙,无人分忧知他劳苦,我只好拼命读书架上那些晦涩高深的古籍,熟悉西域至今的整段历史,它每一条河流的走向及流经的城池,它每一处草原上的风土人情及地理风貌。

      但是,阿爷看起来总没有我预料中那般开心,他有时顶多说些稍稍表露欣慰的赞扬话罢了。

      我的童年,从记忆开始产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失去了阿娘的踪影。对于母亲,只有隐隐一个印象。我记得她该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当然我还是知道的,我长到四岁那年,她作为只身涉过河西地带、对其风物地理无比熟知的第一人,以及堂堂周朝礼部尚书,被安西大都护府命为使者,前往河西地区与番族部落进行谈判磋商。

      我不知道为什么阿爷要允许阿娘去。我也从来没有问过。

      阿爷很少对我讲起阿娘的事,就连他自己的事,我也知之甚少。只能从那些叔伯婆姥口中零零散散地得知一些,再通过自己的想象能力抚去往事上经年覆盖的尘灰,拼凑出过去那段颠沛却令人无限感动的往事。

      每当夕阳西下,暖融融的余晖披在我身上时,我总会想到阿爷曾唯一评价过阿娘的那句“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子”。一想到我阿娘,我便感到很快活,心头一阵阵暖意涌上来。因而我经常在一个人外出看日落,抱着膝盖,让阳光洒满全身,悄悄思念我的母亲。

      曾为我阿娘接生的稳婆说,阿娘生我时太辛苦,险些把自己搭进去,所以我是我阿娘冒着性命之忧生出来的孩子。我突然猜测,这大概就是阿爷不喜欢我的原因。

      我难过,又愧疚。难过的是我得不到父亲的爱护,愧疚的是自己坑害了母亲。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无垠的消沉情绪让人近乎忧郁。

      纪念我出生第八年的那天,我家门口那条小巷里突然传来激越的铃铛声。生长在西域的我早已听惯了悬挂在骆驼脖子上的驼铃声声,我明显能够听出,这不是驼铃声,而是通传使者路过传来的声响。

      战火年代,锦书难托,一旦听到使者身上传来的铃铛声,人们总会带着莫名期盼翘首远望。每家每户都开了窗或者大门,将身子探出去看,希望使者为自己带来远方亲人的消息。我也毫不例外,闻声出门后,只见一位肤色黝黑的少年,从小巷那头一路飞奔,手中高举一物什,望着都护府的眼好似被水打湿过,正闪闪发亮。

      这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幕。少年手腕上的铃铛猛烈摇晃,响声清脆高亮。似乎什么也拦不了他似的,一路飞奔。巷子里的游人匆匆回避,还不时有妇人惊呼。他脚步不停,离近我时,我仿佛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他在我面前单膝跪了下来,高举起手臂,说:“河西来信。”

      河西来信。

      我的脑袋在刹那间突然一片空白,想要抬起手却一时间使不上力。河西来信,是母亲来信了。

      阿爷当日分明去了营地,不知从哪获得消息,这时已驾马来到府邸门口,一望见那跪着的少年,便飞快翻身而下,疾步走来,将信件握在手中,对他说:“阿昴,辛苦你了。”

      唤作阿昴的少年眼中泛着泪光,他看着我阿爷,紧紧一抱拳,道:“河西四年,幸不辱命。”

      我当时还小,完全不了解他们为何那样措辞。多年以后回想起,才发觉父辈们都是那样赤忱,凭借坚韧顽强的毅力与甘愿以身殉国的信念,跋涉于碧浪黄沙之中,不完成使命,绝不回头。他们曾将飞雪塞外开垦出绿地,培育牛羊,建设房屋巷道,这片土地才得以逐渐生机起来。

      我母亲之所以肯前往河西,大概也是这个原因罢?我不曾了解,还不敢猜测。

      信,是我娘亲笔所写。她在信上说,去年冬季遇上了罕见的恶劣天气,横贯甘州的张掖河千里冰封,绵延险峻的祁连山风雪交加,大雪行处,不见任何活物踪迹,唯有皑皑白雪阻塞道路,无垠花白下甚至还埋葬着来往商人的尸骨。而她原本去年就可以回来的,因天气只好耽误了一个冬天,计划今年的夏初就可以回到龟兹。河西无大事可忙,索性遣与她一道的阿昴先回来捎信,她在那里最后打点好便可回归。

      很快就到立夏时节,那天阿爷把我叫去了他的书房。他看见了我的长袍下摆,搁下笔若有所思,说:“长高了。”于是突然带我去街市新做了一身衣裳。

      我从来没有父亲一起逛过街市,跟在他后面的时候,我心中无比雀跃,但仍习惯性地不将自己的快乐表现出来,只是咬着嘴唇,牵着他的衣摆四处张望。

      当晚我就穿着新做的衣裳,和阿爷一起在门口等阿娘回家。我们并不知道阿娘具体什么时候回来,可是只要是夏天,只要一到夏天,我就无时无刻不感到等候的快乐。想必阿爷也是罢?

      等待怎么能是辛苦的呢?等待一个人,不该是充满希冀,时时刻刻因期待快乐着的吗?

      有时阿爷去军营中忙公事,我便在都护府门口转悠。伯伯们叫我去练箭,我也不去了。为了不耽误功课,有几回还拿着课本,靠在门墙上读。读了几句,便抬头望一望,期待能在人来人往中,一眼找到那个记忆中的有些模糊的身影。即使是模糊的,但我也无比自信。因为能够一眼发现自己的母亲,是每个人毋庸置疑的本能。

      晚上阿爷回来,我们就提着灯坐在门墩上。我问阿爷为什么要提一盏灯,阿爷说:“有家的地方,是最明亮的地方。”为了能让阿娘容易找到家的位置,我们每晚都为她在门前亮一盏灯。明灯有指示道路的意义,也昭示着数年如一日的等候。

      可是我们等啊等,过去了一个夏天,西域的秋天转瞬即逝,眼看严寒的冬天又要来了。我突然觉得我再也等不到阿娘了。我将永远是个没娘的小孩了。那天,我哭了一晚上。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都会把阿爷放置好的阿娘写来的书信,自己偷偷拿出来看,看了一遍又一遍。

      龟兹越来越繁盛,终于成为河西四镇中最具经略实力的一处,在西域甚至陇右道中也极具军事及经济能力。眼看着这里的人来人往,我为我的父母自豪,但心中也无限缺憾。因为恰恰是为了振兴西域,复活河西地区,我的父母才不得不经受分别。

      那是一个秋天,天空凛然高耸,碧蓝如洗。

      我背着书囊正在草原上追赶羊群,迎面跑来阿昴。经过这些日子,我与他的交情已经很深。觉得他面貌虽然有一半像胡人,但骨子里明明就是汉人,比那些通敌叛国的不知强到哪去。谁知他二话不说把我抱起来,说:“叶阿姊回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阿娘。和我阿爷说的一样。很温柔,也很美丽。她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差点落下眼泪。

      晚上吃完饭,我轻轻推开阿爷的房门想再和他们说说话,从那条狭长的缝隙里,却看见我阿爷阿娘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有些失落,但我很快就关上门转身离开。我知道,他们总是分别,且分别得那样久,我应该留给他们单独呆在一起多些时间。

      阿娘回来以后,阿爷和我的关系不见得发生了多大的好转,但比从前相处已经自然、成熟了许多。某日,母亲教我读书,我突然告诉她,那段她不在的日子里,我所经历过的事情。我问,“阿爷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沉默了好一阵,摸摸我的脑袋,说:“你那时没有造籍入户是因为你阿爷还在考虑让你做个陇右沈氏,还是长安沈氏。至于名字,大概是他想等我回来一起为你取罢。他并非不喜欢你,爱人者,所爱方式皆不同。只是你现在还不了解你的父亲。即使他读过万卷书,打过数场胜仗,却是第一次为人父。”

      然后阿娘把我拥在怀中,道:“这些年,我们亏欠你良多。”

      听阿娘说话时,我心中与其说是宽慰,不如说是释然,但并无多大波澜起伏。因为我越了解我阿爷阿娘,就越发现其实他们各自都有各自必须要做的事情,没有孩子也可以照常相爱,一如既往地生活。但我还是出生了,出生的原因仿佛是个谁也答不上来的谜题。

      我方才醒悟过来,原来我早已不在意从前与阿爷的相处。我长大了,早就学会不再轻易悲伤难过,彼时会患得患失,只因那些年里我只是个小孩。

      时光匆匆流逝,这些早已无关紧要,幸好我清楚,我仍然是个拥有阿爷阿娘的爱的孩子。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二不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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