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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塞上寒【番外】 ...

  •   我们龟兹有一个传统,男孩长到十八岁,就必须离开父母外出游学一阵。去感受葱岭的荒芜险峻,图伦碛的广袤浩瀚,或者向北经过昆陵都护府,到弓月城发现异域风情。龟兹镇里的男子,最远的曾到过凉州,只需通过关隘再向东行进,就可以进入大周权利与政治的中心——关内道。

      他携关于大周的最新鲜消息以及从胡商手中购买来的丝绸瓷器归家,引得越来越多的人想通过河西地区,亲自到长安去看一看。可惜不多久便爆发了战争,交通阻塞,阡陌难行,东西方至今往来甚少。

      我心中的目的地一直都很清晰,我知道自己长到十八岁时,该去向哪里。

      长安,在我心中从不与任何物质性的东西相关。无论龟兹镇里的人一厢情愿地把它描述得多么盛大繁华,我始终觉得那只是外人爱慕长安城的美罢了,这种感情浅显地不值一提。

      长安城,是我父母的故乡。因此我必须要去到那里。仅此而已。

      我继承了父亲的聪颖敏锐和母亲的勤勉踏实,十五岁便通读诗书,还自学了多种番族部落的语言,包括吐蕃语。阿娘说,若我参加大周的科举,连中三元也说不定。

      可我却无意官场。我跟随阿爷阿娘,可以说早就浸淫于人情世故中良久。看多了大人物间那些精细的计算筹谋,生生感到生活最本真的快乐被他们消磨掉了。我心内疲倦,不愿成为那样的人。

      阿爷阿娘为信仰几乎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他们爱得那样热烈,为国为家又可以奋不顾身,实在是太辛苦了。他们也支持我的愿望,从不将自己的缺憾加在我身上,让我替他们完成。我是自由生长着的,我之所以成长为今天的我,很大一部分都是来源自己的主观变化。为此,我十分感谢他们。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高山上的冰雪已经融化,天空澄澈如洗。被风霜封存许久的道路重新有了行人的足迹,清秀可爱的雏菊随风摇曳,芳草萋萋绵延数里。

      我正打算将自己此次远行的目的地告诉他们,阿爷却先把我叫去了他的书房。然后阿娘从书架里拿出一本被捆扎得四四方方的小书。

      眼看阿娘抽开那些荆条,我还以为她是要我拿这本书干点什么事,但她只把书打开了一下,从里面取出什么东西,便匆匆合上。

      阿娘向我轻轻举起手,彼时阳光正好温温柔柔地照拂在她手里的东西上。我看清了,那是一支干花。依旧纯白干净的色彩,花瓣上条条纵横的脉络清晰可见。它看起来如此单薄,却分明又充满着生命力。

      我问:“这是什么花?真好看。”

      阿爷说:“这是白海棠。”

      阿爷阿娘对视一眼,阿娘便把花朵交付给了我。柔软脆弱的花瓣带着些微凉,轻轻落在我掌心。

      我有种预感,这绝不是普通的一支花,它并非只是单纯为了成为书页里的干花而存在的。

      阿娘说,“你该去长安看一看海棠花。”

      龟兹风土恶劣,很少生长有美丽的花朵,就算是耐寒耐旱的海棠花也不曾涉足过这片土地。只有那富饶的长安,才配有奇花异草争奇斗艳。

      随后我辞别了父母,带着阿娘准备好的包裹,再把阿爷给的通关文牒揣入怀中。

      十八岁那年,周朝迎来了短暂的太平,西域漠北重现勃勃生机。

      我的阿爷阿娘尝尽了分离苦,不愿我再经受。而我此生唯一有过的分离,便是远走西域。

      当时的我亦未想到,那一次竟是永别。

      阿昴同我一起去向东方,遥远的路途上有所照应,踏实顺利了许多。我们千里跋涉,互相扶持着通过了阳关、沙州,终于到达玉门关的那天,看守关隘的卫兵把我的文牒翻来覆去看,好久才合起来递还给我。

      卫兵竟向我打了个揖,语气平和而恭敬,问:“敢问小郎君是否是礼部尚书叶栾之子?”

      阿昴见我呆愣着不答,他索性急匆匆应道:“还是大都护沈绥的儿!怎样?”

      那卫兵年纪轻轻,看起来却十分稳重,回道:“既是如此,请允许某先通禀大将军一声。”

      “你们的大将军是谁?”我问。

      “陆峥。”

      那是个在我记忆中很少出现的名字。我记得他是因为他在北庭都护府的赫赫功名远播,这位挽大周于危难之际的英雄几乎与我父亲同名,因此我对他多多少少有些崇拜。就是不晓得怎么会到河西来。

      我和阿昴在帐中等待,很快就来了位女子掀开帐帘走进,目光一下就停留在我脸上。“你是叶尚书的孩子?”

      这一路来,我听到了不少这样的反问句。本来还疑惑不解,后来才反映过来,我阿娘曾在这里呆过数年,广受这里的人的爱戴,他们认识她,也希望认识她的孩子。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陆将军的妻。”

      要说是一位将军的妻,我原先难以相信。这女子衣着朴素,面容不像是中原人,端正而已,不算美丽。之后她替我们沏茶,细致流畅的动作与低眉时的认真却让我想起了我的阿娘。我很快就明白,靠过度关注外表识别一个人实在有失公允。

      我们等到陆将军的时候,已经是当日夜晚,寒气深沉。陆将军的妻子反复给我们解释是他公务繁忙,似乎很抱歉的模样。我们也不好说什么,终于在睡意困顿时,听见账外声响。

      “朝廷又新派了安西节度使,多年前吃的节度使的亏还不够吗!就这么信不过我们都护府?”

      有人轻声劝道:“可是将军,那位即将走马上任的节度使姓李啊。这样说不好吧……”

      账外寒气猛地袭来,我被吓得一抖擞,看清了来人。

      陆将军看着我,那目光不太符合方才听到声音时所构想的气势汹汹的样子,反倒是带着探寻,和打量。

      良久,他把甲胄脱掉交给他的妻子,先是轻声说让她回去休息,然后看了我一眼道:“你长得不像你的阿娘,倒像你阿爷。”

      我一下子被惊住,说话都有些打结,“请问,您,和我阿爷阿娘认识?”

      他呲起嘴笑了一笑,道:“岂止是认识啊……”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对我说更多关于我阿爷阿娘的往事,谁知他却坐下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无非是安西四镇的近况,我这一路上的见识,还有此行的目的地。他倒像一个长辈,提出问题,再安安静静地听我讲述。

      最后他对我说:“这是你父母曾呆过的地方,你应当先四处看看,而不是急着赶路。”

      阿昴走惯了河西,他知道这里变化大,但因见识了他的处处变化过程,内心早已不为所动。我出去时,他就留在帐篷里睡觉。

      我一边走一边想,这是我父母曾涉足的地方。这里不知贮藏了多少他们来去时的故事。玉门关里的大半人都晓得了我,从他们口中,我得知母亲是怎样治理这片土地的。而陆将军的军队会来这里,更是证明了在母亲的协助下,周王朝对河西掌控正进一步加强。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我站在山包上,遥遥眺望,看见远方一片绿荫在碧浪黄沙中高昂站立。实在是太广阔太浩瀚了,我站在山包上,突然有种想呐喊的感受。

      我们继续东行,没想到消息比我们先到达了长安。我们在紫宸殿中拜见了被一派辉煌锦绣拥簇着的帝王,在皇城中见过了曾与我母亲共事的官员。还有一些人,若不是他们亲自来寻我,我恐怕永远不识得他们,也不会离那些往事越来越近。

      袁明焕袁阿伯已经升任为大理寺卿,但至今未娶,从前是御史大夫的李阿伯辞官归家洛阳,潜心与妻儿过着安宁的日子……

      道听途说的传奇足以荡气回肠,然听者究竟无法身处其境,徒留嗟叹而已。

      父辈们曾在此度过了最风光无限,也有最落拓困窘的一段时光。如今的长安,不知是否如他们所愿。

      不管外人如何看待,长安城在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的眼里,就像一盏华美无比的大灯。无论集结了多少巧思,它脆弱的蒙皮里始终有烈火熊熊燃烧。这是多么危险的预兆。只要一处被烧着,这盏大灯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刹那奔溃。

      谁也说不清楚,长安城这座大灯被粉饰地无比精巧的蒙皮下,是不是有烈火在燃烧。

      阿昴留在京中任起了一个不大的官职,而我已二十岁,很快就厌倦了长安,打算乘舟南下,去看一看我阿爷幼时生活的地方,同时也是祖父沈裕章从官场退隐后度过余生的地方。我从袁阿伯那里知道,祖父已经在阿娘离开长安的第二年去世了。

      他走得很安详,尸骨留在了扬州,和祖母葬在一起。那时消息传到长安,惊动得当今圣上要亲自去悼念。

      江南安逸温婉,我去时恰逢阴雨连天。

      在阿爷曾生活过的旧宅住下,大概是因身世的好处,我很快便寻得了个教书先生的职。有事则行庠序之教,无事则信手读闲书。将我的行迹及所见所闻一一写回龟兹,这两年里我能收到的回信屈指可数。

      某日出门太急,忘记带伞。在檐下摊开铺子卖伞的姑娘本那里打算买一把,才发现竟连钱囊也没带。

      姑娘看着我有些尴尬的模样,笑了笑。双眼在这雨幕中清凌凌的,让我想起龟兹大草原上迎风盛开的小雏菊。她对我说:“明日我仍在这里摆摊子,再把钱给我便是。”

      我连声应下,甚至还解下腰上的玉佩押给她,而这块从长安西市来的玉佩其实足以买下她所有的伞。

      翌日,我就早早过去将钱交还给她。本以为事情就这么了了,结果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我脑海中都会时不时浮现那位姑娘的那双眼睛。

      后来我知道,那姑娘叫吴楚楚。她家基本上靠打渔为生,她有时会帮父母织网捕鱼,有时也自己做些女工拿到集市上去卖。她还有一个弟弟,正为明年的春闱做准备,这男孩几乎成了他们家的全部希望。于是这一家人不要命地忙碌,把这个有能会金榜提名的少年照看得无比金贵。

      我也会经常去照顾她的生意,购买那些虽然精巧可爱,但我也许用不着的物什。她弟弟吴樵也在我所教的学堂读书,我就有心去看看吴樵到底功课如何,长处短处又在哪里,甚至还私下里提点他几句。

      在扬州呆过半年,我终于再次收到了龟兹的来信。信里是我阿爷的口吻,说:“西域不比江南,你若肯留在那处,定居便是。如今安西太平,你不必过于担忧,只需把游学之事做好,走遍大周疆土。至于男女情事,自己裁夺,我们不再过问。”

      而后隔了一列,是不一样的字迹,明显出自于我阿娘,“倘若有意成婚,可将日期写信告知。”

      这封信,是我和楚楚一起看的。她并没有读太多书,资质在我看来却比吴樵还好。她抬起眸子,问我,“你阿爷阿娘会来扬州吗?还是说我们会一起去龟兹”

      炉中水正沸,柴火不时发出滋滋声响。料峭寒风打开窗户,一片雪白的花瓣落在我的肩头。我拈起花瓣,呆愣了半晌后望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门前那棵海棠,竟开了满树的花。

      春闱已过,围观发榜是这个小镇里最热闹的事情之一。吴樵是个争气的孩子,带着全家的期盼考中了举人,一边在县衙里当起了主簿,一边又在努力读书,还要再考省试。

      他们家的事情终于稳定下来,一家人也有了盼头。想到楚楚的身子经不起长途跋涉,我本打算在成亲前独自一人先回躺龟兹看望父母,结果在到达凉州时,得知河西再也不能通行。

      祁连山以南的部落趁陆峥将军被调回北庭平息内乱时,突然在某夜举兵北上,几乎瞬息之间让整个河西瘫痪。凉州以西又开始了战争。

      听到消息时,我整个人都瘫软在地。脑袋放空,眼泪一滴滴落下,与泥沙相混,又被风卷起来扑打在我脸上。

      最后,是闻讯赶来的阿昴和袁阿伯把我打晕了,从凉州带走的。

      那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可能再也回不到龟兹,再也见不到阿爷阿娘了。

      之后我一病不起。生病的日子里,听到的都是河西被分裂割据的消息,父母曾那样努力守护的河西,怎么就被暴徒分裂割据了呢

      我也没等到西域传来的半点消息,但侥幸的是,楚楚一直在身边照顾我。某日她泪眼婆娑地问我要不要成亲,使我明白过来,我还有她,我不能辜负她。

      身子调养了月余,终于有所好转。成婚礼上,我请袁阿伯坐在了高堂。他接过我们的茶,双手却颤抖不已,茶水打湿了袖口。

      楚楚想帮他擦拭,没想到他猛地一举,一饮而尽。等他再看我们,眼里没有泪水,却已经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我拉着楚楚走到中庭,一起面朝龟兹的方向,又拜了拜。

      阿娘曾问我婚期,可我却不能再做答复。今夜婚成,我想远在龟兹的他们,应该也能感知到吧。

      在北庭奋战的陆峥将军听闻河西被夺后,当即呕出血来,然后马不停蹄地上书请命收复河西,但圣人以内乱未平为由拒绝了。怀绪,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孩了。我想,一旦坐上权利最顶峰,无论当初多么勤恳赤忱,后来总会与大部分藉藉无声的帝王越来越相似。

      河西被占领,长安彻底失去了与安西都护府的联系。谁也不知道,这些绵长又残酷的时光里,大周到底有没有失去西域。

      很少有人再提起西域,大部分人都只在意与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他们会在意谷物的收成或者小孩的课业,却无人追溯眼下太平时光是如何由来的。只有我还会在课堂上为学生讲述那些发生在河西四郡和西域龟兹的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甚至已经把与西域有关的事物,包括那时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通通记录下来,编撰成书。

      再次等到的西域传来的消息,使整个中原都为之震撼。而我已垂垂老矣。

      河西、西域先后丢失,几千孤军坚守西域四十余年,龟兹镇的上空始终有周旗飘扬。后来河西四镇陷,龟兹亦失守。安西军退居西域西北角,孱弱乏力却坚持抗争。

      我没有等到安西都护府的结局。但后来者会从史册上读到这样一句:

      “当中原王朝的军队再次踏上西域土地,已是千年之后。”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中的最后结局参考史实。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安西军主力东调平叛。吐蕃趁机侵袭防卫空虚的安西四镇,河西、陇右先后丢失,安西都护府与中原失去联络,几千孤军坚守四十余年。公元808年,吐蕃攻陷龟兹城,大都护郭昕连同几千名苍髯皓首的老兵全数战死。郭昕乃复唐名将郭子仪之侄,史称铁血郡王,所部皆白发,死不忘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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