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道阻长 ...

  •   阿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比怀绪稍大,心思却还比怀绪简单些。他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片辽阔土地上,也是种福气。

      叶栾从他口中间接套取了他们要去沙州做的事情,好像是和安西节度使汇合,共同图谋陇右道。这帮人绑来她,其实不确定到底有没有用,总之当官的先绑就对了。

      路上第十天,颠簸和寒冷让人万分吃不消。她昏昏欲睡,阿昴却在旁边像雀儿似的打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问长安是不是很繁华,问她到底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叶栾痛苦地睁开眼,手掌落在了他头顶,阿昴愣神之际,叶栾轻轻地揉,打断他所有讲话,道:“日月当空,盛世如梦。繁华虽然易谢,但长安是不老的。”

      “你长大后可以去那里看看。”叶栾说完便闭上眼,没注意到阿昴突然变红的脸颊。阿昴不说话了,坐在她旁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本《说文解字》来看。

      玉门关以西便是无尽的沙漠与戈壁,位于其东边的甘州和肃州尚且还聚集了各类地形风貌,森林、草原与雪山样样不缺。到了这里,恶劣的气候让她的脸看起来很没有气色。

      他们寻到小河取水,叶栾也跟着跳下马车,就着水抹了把脸,那冰凉刺刺的,瞬间涌入毫毛,她赶紧把水抹干,脸色愈发苍白了。路过某处突兀的土堆时,叶栾走过去细看,她认出那是汉代烽燧。

      “千年前,有位少年将军三征西域,最后封狼居胥,夺得河西一带,对后来西域归并大国版图有莫大功劳。”她离那烽燧很远,像两尊不同时代的建筑隔着无限时间对话。

      阿昴知道那位将军是谁,他点点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当晚,他们在玉门关高大城楼的庇护下入睡了。叶栾因寒冷时不时苏醒,终于不打算再睡,遂挑着车帘望向远方。夜色茫茫,星河灿烂,那烽燧像一个瘫倒在地的巨人。

      突然,耳边响起了细小的声音,“你走吧。”阿昴说。叶栾一下子看过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我走了,你会有麻烦。”

      阿昴垂下头,道:“他们不是我的亲人,更不是我的朋友。成天拿小喽啰使唤我,我不开心在这里,更不怕被他们罚。但你不一样,我总感觉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叶栾紧抿着唇在思考,这时双手又接触到些微有些沉重的东西。“我把你的行囊拿过来了,前面不远就是沙州,我听说那里的敦煌郡里有很多汉人,你可以去。”

      “谢谢。再会。”她感觉到了那些人看她眼神的不对劲,再留下去,风险只会增加。于是她抓紧了行囊,走出马车。

      挟持她的吐蕃人自认为这个官员手无缚鸡之力,早早就放松了对她的监视。叶栾轻手轻脚路过抱矛而睡得他们时,只听鼾声如雷。

      她离开了玉门关,本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但心里始终怀着歉疚与担忧。

      阿昴一个人呆在里面,垂头丧气的,似乎有些难过。突然车帘被猛地掀,他还以为是那些人来了,没想到是叶栾去而复返。

      “你怎么……”话没说完,叶栾便喘着气问他,“你愿意跟我走么?” 阿昴差点欢呼出声。

      可能是太过亢奋的缘故,阿昴掂着叶栾的东西还跑得飞快,风沙在他周围高高扬起。从小生活在沙漠里的人从来不惧怕沙漠,不论他在哪里,好像都能像在沙漠上奔跑一样自由。

      天亮时分,他们到达了沙州。此地有甘泉水穿城而过,汉人及胡商居多,形成了规模不小的市集镇子。还有客栈可供下榻,叶栾与阿昴收拾清理完毕,直接睡过去了整个白天。

      夜里,她听到吵闹声,打开窗户向外看,那帮吐蕃人就聚集在楼下骂骂咧咧。不过他们好像不是为找她,而是想在这客栈里休息却被阻拦了。

      至于站在他们对面的那帮人,叶栾看不清脸。看装束,只知是汉人士兵。大概是安西节度使的兵罢。叶栾没多想,躺下刚睡不久,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她穿好衣服起身开门,夜色里谁也看不清楚谁,他张口就呵道:“奉命查此客栈有无吐蕃人,请出示你的通关牒状!”

      “谁还会有通关牒状?河西无人来去,朝廷早都停发了。”先闻声,莫名耳熟,再定眼一看,刘则忍当场惊得说不出话来。叶栾,她不是在长安吗?怎么在这里?

      叶栾倒是很镇定,道:“隔壁间住着一个小少年,那是我带过来的。他身上有一半汉人血统,你们别为难他。”

      “好。”多余的话不能再说,身后已经有其他兵卒在催促。刘则忍匆忙离开,心里盘算着这件事恐怕沈绥还不知晓。

      遇见熟人,之后的路便更好走了。但他好像在为安西节度使做事?叶栾咳嗽了几声,回到床铺把自己裹起来,枕着手臂,无数零散的片段在她脑海里闪现,而那些都是沈绥像她描述过的沙州景色。

      她睡眠时辰本来就短,再经那么一闹就闭不上眼了。再找出件里衣套上,她下了楼,去到不远处的小山丘上坐着。

      这里便是沈绥度过他少年时期的沙州,大概是偏爱的缘故,叶栾觉得这个地方比河西任何州郡都要美。

      广袤苍穹中的星辰画着无数图腾,它们悄悄流转,静静照耀这方天地上发生的神奇。夜色浓郁,河汉灿烂,她伸出手去,好像能捧到一束清晖。

      不知道沈绥,是否也曾像她一样坐在这里,望着头顶星汉,思考沙州与长安的不同,最后只能将所有感叹交由夜风带走。

      然而,寒气砭人肌骨,不能久呆。叶栾回去睡到翌日天亮才醒,阿昴恰巧来敲门,央她带自己到处去看看。

      这里最有意思的地方莫过于敦煌,迄今还有工匠在山上开凿洞窟,雕刻佛像,山川草木之间都回荡着叮当凿窟之声。有了这声音,山谷反而显得更安谧。

      壁画上描绘了一场场盛大的典礼,衣着华丽的供养人和秀骨清像的佛陀,那些丽人水袖飘舞,似乎下一刻便能从石壁上跃出,袅袅飞升。

      举着油灯靠近细看,来人皆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打搅这梦幻国度。阿昴叹为观止,从石窟里出来后,便开心地对叶栾说:“我要当汉人!”

      叶栾莞尔,使出了在平楚县县丞学到的规章,伸出手道:“你有手实吗?有户籍吗?地方里正在哪里?”阿昴不懂该怎么成为一个汉人,只得抓挠了下脑袋。

      “大周是个无比包容的国家,如果你真的想,我会帮助你的。”叶栾转身向前走,阳光和风都刺得人微眯了眼。

      阿昴过早地把精力消耗完全,现在已经有些累了,但叶栾还是闲定得很。他向叶栾招手说:“我不走啦,一会去找你!”叶栾回身,点点头。

      在洞窟里时,有位妇人看见她脸上有伤,就好心给她借了面纱遮挡。那伤估计是长久收风且气候干燥所致,裂得时候不疼,连叶栾自己也没发觉。她听见阿昴声音后看过来,点点头,紫色纱罩在风里飘扬。

      没往前走太多,只看见一群人蜂蛹冲出,边跑便喊,“山塌啦山塌啦!”叶栾拦住经过的人问:“哪里的山塌了?”

      行人往高处一指,道:“那边的山本就不大坚实,这里又在丁呤咣当挖凿,滑崩是常有的事。只是听说,刚刚还有一行人被埋进去了。”

      叶栾心里没来由地稍紧了紧,快跑过去,翻过小山堆,再抬步攀上去。眼前一条由人踩出来的道路上,已经推满了土石,很明显是从旁边的山上塌落的,而路那边,则是望不见底的悬崖。

      围观的不少,也有正在搜救的人。叶栾清楚地听见他们正谈论的东西。“那些人穿着什么?我记得是安西都护府的人罢?”“安西都护府跑我们这来做甚,吐蕃还没收拾完,你莫想太多哩。”

      “你们是说,安西大都护府?”叶栾上前问那个正在刨石土的人,他语气不佳,对这个外来人甚是排斥,道:“沈绥,沙洲人谁不知道他啊!”

      叶栾后退几步,眼神扫过道路和悬崖,突然提步跨过了崩塌后的山堆,跳下另一面。她记得前方的断层下还有条路,和那条被毁坏的小路一样,是从阳关通向这里的。

      地势高低起伏,她现在位于高地断崖,而这条路在断崖下蜿蜒,高度相差之大,如果直接从这里跳下,大有被摔坏的可能,于是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张望。

      风把她的长袍后刮,时不时露出里面雪白的宽裤,远看如同长裙涨满,好像风再猛烈一点,就会像壁画里的人一样腾空起来。面纱是一缕袅袅的紫烟,女子站在高处,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清澄泓亮,能使人忘渴。黄沙天地间,纤瘦的身影默立,轻扬起来的紫色似乎具备了某种象征意义。而叶栾没有发现他已经来到。

      沈绥仰着头看她,他身后的士兵也都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突然狂风涌起,她的面纱落下来,被沈绥抓住了。

      叶栾想要伸手,已经没有机会,目光随着那缕紫烟下滑。他们正好四目相对。沈绥手里还捏着面纱,这时他张开手臂说:“下来罢。”

      然后他稳稳接住了叶栾,只是那身体相触的一瞬间,他便再没松开手。叶栾的双脚还是悬空的,脚尖抵着他的靴面。

      他的头靠着叶栾的肩膀,腰上的力气勒让她难以呼吸。他背对着良久以后,叶栾不经意看见了队伍里牵着马的方腾,脸上有颗明显的大痣,的轻拍拍他的背,道:“松开罢,后面还有人在等你。”

      那些士兵倒觉得等待没什么,他们还多想再看看沈大都护抱人的样子,还有抱的是哪个。沈绥“嗯”了声,终于放开叶栾,又转而拉住她的手,回头对他们道:“就快到了,抓紧时辰。”

      离得还是太远,只看见身形跟干条似的,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他们对长官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也没拿闲工夫去探究叶栾,总之是都护的人准没错。

      他们和刘则忍秘密汇合,交代了事宜后,方下榻客栈。当叶栾回到之前住的那个小镇时,阿昴正在门前东张西望,看见叶栾出现,眼都亮了。

      “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再一看,不对,她旁边还有个人,那是个比他还高出一大截,气势英武的男人。阿昴脖子一缩,很警惕地看着他。

      “你就是阿昴?”沈绥问。阿昴点点头。只听他又道:“我去过于阗镇,听说过你的名字。龟兹和于阗很近,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

      叶栾偏头看他,笑了一下。阿昴直觉他是个很厉害的官,说话也一定不会骗人的,何况还有叶栾在,便又欢喜地出门去了。两人上了楼进屋,叶栾先去把窗户支起来,然后收拾着桌上的书。

      沈绥在后边看着,看着她还像往常一样一刻不停的背影。那么真实,那么亲近,令人感到恍惚。等她整理好了,沈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了盆水上来,温热的水面还腾着雾气。

      他挪来一个小凳,跟她说:“过来坐着。”叶栾依言去了,他又让她闭上眼睛。闭眼后就是乌黑一片,随即她听到了绞帕子的声音,水流哗哗地响。

      眼睛被热帕子敷上,疲劳能够在里面缓缓溶解。她脸上裂开的细长伤口被仔细用热水抹了一遍,但那里面还有细小沙砾,紧紧粘钩着皮肤。没有可行的工具,沈绥只能够用手指去小心拨开,然后靠近她轻轻地吹,吹去沙砾,吹去痛楚,好像也能吹去这一路以来的风尘。

      他轻轻地吹,熟悉的气息盘旋于面庞,这让叶栾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这个过程无比地细腻、漫长,西斜的光芒投进来,映得一切都泛黄、慵懒。

      当沈绥取下敷在她眼睛上的帕子时,那双沾了水的睫毛微颤,沈绥捧着她的脸,耐心等她睁开眼睛。

      那会是什么样的眼神?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与在长安城少年初见时的恣意不同,与平楚县里的敌意不同,甚至也异于后来朝殿里的淡漠。

      现在回想起来,没想到他们已经一起经过了那么多地方。她睁开眼来看他,不说什么话。像什么呢,像前人的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之后,沈绥既没有问叶栾为何会来这里,也没有问她路上经过了什么。穿越河西的经历只是她一个人的记忆。他知道那段记忆并不美好,他应该等一等。

      两人都有些累了,洗漱后就躺到床上,但谁也没有睡着。“我带了新帝的圣旨来,力证朝廷永远不会放弃西域,不会丢下龟兹,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如果这趟能顺利拿下安西节度使,一切都好办了。”她仰起头来,鼻尖碰到他的下巴。

      沈绥轻抚她的额头,粗砺的指腹带着温度,“很累罢,剩下的事情可以交给我了。”

      叶栾往他怀里靠了靠,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河西,凉州、甘州、肃州和沙州的道路会再次被打通,西域和中原的亲人得以相聚,运送丝绸和瓷器的商旅将使这片土地重现繁华。”

      “安西大都护府也会永远镇守龟兹,”沈绥稍微低头,将她一把搂紧了,“代价是难回长安。”

      长安城曾经因为叶栾的存在,对沈绥来说意义非凡。而与她重逢后,这座城与那个人在他意识中终于分割,长安从此拥有的是更刻板的定义:帝国西都,政治、权力与文化的中心。

      同时,他比谁都清楚叶栾与那座城之间深深的羁绊,叶栾唯一的故乡只在遥远的东方。她会不会后悔来到这里,会不会太过想念长安,他抱着叶栾,第一次想象了无数可能。

      夜里很冷,她的脚冰凉。沈绥用自己的小腿夹着,不会压得太疼,又能使她获暖。然后他习惯性地把手插入叶栾发间,只是手指微动着摩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