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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有来期 ...

  •   守城将士们在夜里放松了警惕,觉得叶栾走之后这里肯定不会再有人来,还严格看守就没意思了。凉州的夜冰寒刺骨,外面实在不能久呆,他们都干脆躲进了洞窟中。

      此刻,有人提着行囊在夜色掩护下通过了凉州。叶栾,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设想过真的带一帮人运送粮草物资,她比谁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她毅然决然选择了自己启程。叶栾有种自信,只要她正三品礼部尚书去了,西域该建设起来的总能够有。

      曾经有一位手无寸铁的僧人,徒步穿过河西地区,他当时的境遇比叶栾更糟。虽然叶栾从不曾来到这里,但她对这里始终有股莫名的信念,或许与历史在风沙中的倾诉有关,或许父亲的讲述有关,或许与沈绥曾踏足她正经过的地方无数次有关。

      她看见了如无数利剑般直入碧霄的祁连山,淌过了那条史书中蜿蜒的张掖河。戈壁荒漠,河流雪山,她的一生中从未见过那么多的壮丽风景。

      数十天的风餐露宿后,叶栾在甘州遇到了一位因身体原因不能再经历逃亡跋涉的老妪,她帮助叶栾躲过了番兵的骚扰,找出了自己家中搁置许久的河西地图,指点她从偏僻地带通过。

      灯下,老妪眼里都泛起水花,她哀叹道:“年纪大了,眼睛不中用哎。”叶栾拿过笔示意她不必再画那些路线,她却颤抖道:“我有个不孝儿子,原本在甘州当了个小官,后来投靠了安西节度使……”

      “安西节度使掌西域大部分地区的兵权,却还擅养私兵,壮大队伍,有谋反之心。不知您儿子是否知晓?”叶栾试探性地问道。

      “他怎么不知道呀。现在这朝廷颓靡成什么样了,没钱没粮的,谁都想去当皇帝。真是墙倒众人推啊,也没人去想想解救缓和的法子,只晓得趁乱分羹。”老妪揉揉眼睛,她记得自己幼时也曾沐浴过王朝盛世的光辉,虽然短暂,足够让人回味一辈子。向窗外望去,仿佛还能看见这片荒芜地带上,曾经异域人带着新奇货物来往的热闹场景。

      回不去了,也不再有人怜惜这片土地。她缓过神来,指着东西走向的起伏山脉,“这座祁连山连通了甘州和肃州,但祁连山后面就是吐蕃人的地盘,那里危险得很,你从小路绕几个顽,钻进地洞里走就好哩。”

      老妪被丢弃在了这里大半年,没有人跟她说话,眼看叶栾又是个和善的小郎君,遂话闸子一开,滔滔不绝地讲述曾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那些地洞在她的讲述中充满了传奇色彩,甚至可以追溯到汉朝大将驱逐匈奴的风云战事。她又讲到河西四郡,也就是今天的凉州、甘州、肃州和沙州。她反复跟叶栾强调,甘州不叫甘州,叫张掖郡。

      尽管叶栾对这些早都熟稔,老人的描述中甚至还有那么两三处由于情感左右而失真的地方,叶栾也仔细听着不做声。

      汉朝时期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已逝,大周的将士们也不曾停息战争。看着老妇人怀缅的神色,叶栾隐约感觉到,在那些看似为权力与土地的争夺中,总有些人是不惧表面得失的。他们以某种至高无上的信念铸成盔甲,这比一切都要牢靠。

      曾经的英雄,今朝的猛士。大抵心里都怀着与这位老人相似的信念,只不过他们用一身血性付诸行动。

      第二天一早,将要辞别之际,老人拜托了叶栾一件事。泪水蜿蜒过她纵横的纹路,老人激动得差点向她下跪,叶栾没有想到,她说的是:“好孩子,如果你见到我儿,请你告诉他,让他赶快带副棺材回甘州来收拾我的尸骨……”

      “老人家,您不必如此。”人已暮,死亡是迟早发生又难以预料的事情。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被遗弃在原地,最终只希望尸骨能够被填埋。叶栾心中复杂难言,抿起嘴望向远处,狂风正越过沙丘,卷起了地上的沙砾和尘土。

      “他很好认,嘴边一颗大黑痣,腕上会戴着小时候我给他的福串。”老人继续说,握着叶栾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叶栾答应了。带着以为萍水相逢的老妇人的嘱托,扑入无边无际的风尘,茕茕西行。大雪山与祁连山交界之地是甘州,再往前,很快就可以到达肃州了。

      这番远行比她想象中顺利,当路过那些被凿开无数洞窟的大山底下时,她还会进去瞻仰那些壁画与佛像。这些都是从小生活在中原的叶栾所不曾见过的,一切对她来说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令人崇敬。

      与此同时,已有一群人从西域腹地出发,向东前往距离肃州极近的一个地方,沙州敦煌。

      就当叶栾在隐蔽的道路上行走时,从沙丘背后突然出现了无数兵卒和一辆马车。这里除了起伏连绵的黄沙便一无所有,根本无处可藏。叶栾不自觉握紧缠在肩上的布带,警惕地看着从轿辇中下来的人。

      而在另一边,正在发生另一件事。

      昨日,安西大都护府接到消息,安西节度使同意交出兵权,不过要求沈绥亲自去他目前所藏身的敦煌,与他谈判。以防有诈,沈绥留下唐司阶镇守龟兹。

      逐渐远离水草丰茂的小镇,再行至草原尽头,一簇簇高山相继拔起,峥嵘崔嵬。狭窄的道路上,方腾拉着匹马走在最前面,他说话大声,“我刚从甘州逃出来,最知晓地带状况,跟着我走,必然早日到达敦煌。”

      沈绥身边的副将轻蔑地哼了声,道:“料你也不敢怎么样,要是十五日之内把我们带到了,必然重重赏你。”

      方腾笑得讨好又卖力,连连道:“哪敢哪敢……都是平明百姓,太平过日子是最舒坦不过了。”他浮动起来的笑容让嘴角黑痣几近扭曲,夸张且明显不真实的语气和笑容,仿佛是在掩饰。

      沈绥微蹙了下眉,垂首吩咐了身边士卒一句,“派人看好与他同来的‘难民’。”士卒得令,驾马回赶,他们的举动并没有引起方腾的注意。

      收编刘则忍那些私兵的事情没有让安西节度使知道,沈绥将他们直接派往沙州,看似仍为安西节度使效力,实则暗中监视埋伏。因而沈绥此番肯离开龟兹,必定含有把握。

      已经在路上行进十日,叶栾仍然什么话也不肯说。她的嘴角有些起皮,面容苍白,靠在车身上永远低垂着眼。

      明明看起来是顺服无力的样子,但似乎总有根无形的脊梁撑着,让她虚脱也固执下去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年轻吐蕃男子叹了口气,再劝道:“为什么要穿过肃州向西去,你说清楚,就可以喝水吃饭了。”

      叶栾的包裹已经被他们拿去,出入过大周宫廷的吐蕃人认出了里面的官袍,说不出是什么职又是极品,总之她官员的身份暴露了。眼下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怀疑,和监视。

      她微微抬眸,瞥了那吐蕃人一眼,然后缓缓伸出手撩开轿帘一角,还没看清外面景色,当即被骑马在车外看守的人尖矛相向。

      叶栾听说这帮人要去沙州,出了沙州便算出了河西,因而她干脆将计就计,让他们直接带自己穿过肃州,到达沙州,落地敦煌后再想办法脱身。

      他明显感觉到叶栾又是在想别的事了,每当她思考的时候就会望着那车帘。他觉得周朝官员都好奇怪,一声不吭,藏得甚深,又比谁都执拗。

      “你长得不像吐蕃人,”叶栾倚着,清清淡淡地吐出这一句,“你们家族里,有中原人罢?”

      长年在沙漠中奔波的少年,皮肤被晒得又黑,眼睛却明亮无比。叶栾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把握自己的猜测正确,她只是想拉近与这个年轻人的关系。没想到,她猜中了。

      “我父亲是汉人,据说被贬官到都护府后就在于阗镇娶了我母亲。她是我们部落最美丽最善良的女子,但是他后来就抛弃我们去中原了升官发财了,我讨厌你们中原人!”

      他拳头捏起,好像理所应当把他的怒火撒在所有中原人身上,其中也包括叶栾。但叶栾没有反应,看着他的目光如水藏镜中平静无澜。

      不知为何,一旦他与叶栾对视,就有点瑟缩。他鼓起勇气来,脸庞涨得通红,“我说,我讨厌你们中原人!”

      “并非每个中原人都是你父亲,”她嘴角牵了牵,声音干涩,“你叫什么名字?”

      他犹豫了很久,没有回答她的话,却是将腿边的水壶拎起来,到了满满一杯递给她,道:“好罢,我不讨厌你,就算你不说实话,我还是得给你水喝。”

      水有些浑,萦绕在鼻尖的热气里裹着股铁锈味。叶栾启唇轻抿,破损过的嘴唇被烫得不住发疼。他说:“我没有名字,随便叫叫就行,他们一般喊我‘阿昴’。”

      “‘昴’,二十八宿之一,白虎之中星。好名字。”叶栾握着杯子的手指在杯壁上一点一点,阿昴看着她的手指,微微出了神。

      她既然是周朝的官员,那一定是个文官吧。阿昴撑着脑袋,突然想到,“那,那个阿‘昴’的‘昴’字怎么写,你教教我。”

      原本是看守,现在却变成了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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