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是归鸿 ...

  •   “陛下,陆将军多年驻守北方边境,抗击回纥残余,河北道受侵犯时辗转南下,震慑高丽。臣以为,陆将军固然有助纣内忧之错,但对抗外患亦功不可没。他们从小多艰辛孤苦,姐弟相依为命,陆将军……”

      “你干什么叶栾?在替他求情?”李玺从高处走下来,坐在她对面的台阶,手上用力将宋暮词也跟着拽下来跌进他怀里。李玺按住宋暮词挣扎的手,神态里尽是懒散不羁。

      他大半生活都耗在了沙洲,当地人的性情习惯已经在这个昔日皇子的身体里无孔不入,庄重与礼数已经荡然无存。对于为什么第一眼看见他身穿皇袍就有些违和,叶栾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陛下,惩罚陆峥的最好办法,不是就地处决,而是让他再为这个国家耗尽自己的一切。”

      李玺眉头一皱,脑袋似受尽的鹅般被脖子往斜前方一送,“什么意思?”

      叶栾附身,额头靠在交叠于冰冷地面的双手,一字一句道:“陛下,请放逐陆峥往北方边营罢!”

      连握着宋暮词的手都松开,李玺歪头看了眼叶栾从袖口伸出一截脖子,白皙细腻,但上面横亘着深色痂皮已经脱落的疤痕,呈现粉嫩的伤口是皮肤正在重新生长的象征。李玺看着看着,再一回神说话,居然有些结巴。

      “他可是差点杀了你啊,抬起头,说清楚!”他故作矜持与威严地坐在台阶上,只留了个眼皮底看着下方的叶栾。叶栾依言抬起头,正好看见他喉头滚了一下。她镇定自若地陈述,目光却微垂着不在他身上。

      “陛下若不放心,大可让他从最低阶的兵卒做起,时刻监视并告知边防营长官。请让他回到北方草原,不论是作为惩罚或者赎罪。陆峥骁勇善战,军事筹划能力在当朝武官中首屈一指,如今吐蕃犯我,胡人内乱,轻易杀死他,往后必是我朝的一大损失。”

      李玺身子后仰,若有若无“哦”了声。宋暮词轻轻拉拽他的手臂时才恍然回神,然后道:“既如此,按叶尚书说的办就是了。朕可是很信任你和沈绥啊。”他笑着拍了拍叶栾肩膀,分明一副君臣和睦同心的美好图景,叶栾却瞥见宋暮词向她递来略显忧虑的眼神。

      叶栾犹豫时思虑片刻,道:“还有那陆家小女,臣请将她留在长安。”

      “他们陆家不是在洛阳扎根么,还呆在洛阳作甚,遣回洛阳去!”李玺听了她这话把袍袖一甩,当场驳回。反应如此迅疾,几乎是反射性地当场驳回,叶栾瞥了眼他的神色,他在害怕。
      陆家任何一个人留在长安,对他这个新上任的帝王来说都是威胁,不管他们是否还有威胁的能力。无法从中讨好斡旋,这帝王懦弱胆怯,任忧患在傍永远是最大禁忌。

      李韫之一直都没有开口跟她要求陆有莘的事情,此番她努力过了,两人还是得分隔两地。东都洛阳繁华太平,总胜过西域地区的荒芜大漠和北方冰天雪地罢。

      叶栾磕头谢恩,在李玺意味不明的眸光注视下身挺如松,淡然走出栖凤阁。她特意出了丹凤门从东宫东墙一路难走,东宫尽头右转进入延禧门,就到了官员忙碌的集中地带,皇城。再往西到承天门大街,她正要往前走到御史台寻李韫之,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车轱辘转动声。

      周浣然将她一拉,押送犯人的车子刚好从身边窜过,“仔细些,叶尚书。”礼数周到的动作与语言里不掩朋友相见的轻松。

      叶栾望不见远去犯人的脸,问道:“押送的是什么人?为何会从承天门大街出去?”

      “当然是曾在皇城当职的人哪,那些狱卒专门把他关押了从承天门大街走到宫外刑场,让昔日同僚们尽来看他的笑话。”周浣然不觉得这种做法有多大快人心,他抄起手不再语,还觉得他们有点市井小人偏好的恶趣味。

      面前瘦长身影一晃,叶栾竟提起过膝的袍脚朝囚车跑了过去。狱卒持剑一档,待看清来人是谁时又收回武器,低头抱拳道:“不知尚书来此何事?”

      “谁让你们推他去刑场的?”狱卒一愣,对上叶栾的脸色变得惶恐又莫名。此时周浣然也赶到了,尚书省的礼部尚书和吏部侍郎仿佛在双双拷问他。

      “这,起先抓他入御史台狱时就得陛下命令,这件事御史中丞也知道啊!”陆峥始终闭着眼睛随别人又骂又嘲笑,感知到囚车不再行进,方扭过头来看到了叶栾正与狱卒谈话。

      仅仅是数日不见,这长安城就换了个人做主,她与自己记忆里也有些不一样了。闪着暗纹光芒的紫袍尽显华贵,银鱼袋下的流苏随微风轻荡,这都是三品文官的象征。

      叶栾也抬头看见他,此刻他看上去有些狼狈。他身后映着长安城的蓝天,明亮广袤地一如北方草原。她对他笑了笑,因阳光浓烈不得不微眯眼睛,“你可以下来了,回边防营去罢。”

      他手腕上的铁链不住抖动,走下囚车踏足地面的每一步都伴随铁器清脆的撞击,听见来就像是嘲笑。叶栾看着狱卒拿出钥匙解开束缚他的铁链,缓缓道:“你姊姊,死在了狱里,自裁。”

      铁链落地,他一脚踏在上面,双手举起来握住叶栾肩头不住摇晃,“什么时候!”

      叶栾闭了闭眼,“昨日早晨,或者前天夜里。”

      不确定的时间,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宣告死亡,连她到底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几近失控的陆峥被周浣然推开,结果他又扑过来猛地拉住叶栾,周浣然同赶过来的狱卒官吏拖走他前,他声音压低极快地说了一句,“姊姊她还怀着孩子!”

      她身上终于没有了陆峥施加的蛮力,叶栾突然想到什么几步赶上去,被他们只能听见地声音问:“谁的?”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怎样,这在他们耳中一个没头没脑无关紧要的问题。

      两个官吏以为他们还要发生什么冲突便好意留下来挡住她,还是出了浑身解数好言相劝。叶栾看见他渐渐远去时比划出的嘴型,是两个字。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是“先皇”,不是吴青央。

      李韫之听闻这里出事也赶了过来,刚好看见叶栾神色怪异地注视陆峥的方向。他过去状似感叹地道:“我才听说了陛下将他归为庶民送去北部边防营,他在那里马上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你不必再顾虑。”

      顿了顿,他吸了口冷气望向恢弘高大的朱雀门,“我昨日求见过陛下,一提到陆家就被当面驳斥赶了出去,再做什么都不管用。”

      叶栾闻言看向他,昔日笑起来如桃花盛开般明朗的红衣侍郎,现在颜色黯淡,且因过于消瘦使得面部骨骼有种不正常的突出。他偶尔还是会笑,但是都不似从前了。

      “陆有莘会回到洛阳去,现在我领你去见见她罢。”李韫之惊讶地一侧头,温煦饱满的夏日阳光终于让他脸色看起来健康许多。

      走在路上,李韫之掏出怀里的香囊细细抚摸,叶栾心里惦念的却是不能尽快回沈府了,这个时候他总该休息好了罢。

      位于务本坊的陆家内外都有侍官看管,叶栾出示过银鱼袋并交代过陛下金口玉言,才得以和李韫之进去。不用多找,也不知陆有莘在庭院里的樟柏树下坐了多久,当他们进去时,她恰恰红着眼睛迎上来,与李韫之紧紧相拥。

      叶栾微微一笑,转身去了厢房里暂坐。因为离得近,还是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叶栾通过那窗口间薄薄的一层竹篾纸也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

      陆有莘哭得鼻子和脸颊俱是通红一片,她用带着浓厚鼻音哭腔的声音第一句问,便是“你伤养好了么?”

      此刻就算伤势再不好,也好像快好了。李韫之用手指温柔地点去她眼尾泪珠,轻轻点头。接着便又是些嘘寒问暖的话语,情人间的暧昧与暖意怦怦然绽放在樟柏树下。

      叶栾直觉还呆下去就失了自己的礼数,遂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嘱咐了门外侍官便自行离开。

      轻袍玉带,玉面纱帽,一路打马自街巷中扬尘而去。偶有红枝横斜旁逸地探出墙外遮挡去路,她便一扬手来抬高花枝,长袖下垂露出一截线条柔美的手臂,再弯腰从下面缓缓经过。手松开就引得花朵颤落,碎了满肩。

      这红色花朵看起来玲珑精致,叶栾拈了一朵放于鼻端轻嗅,有香、多瓣且开于春末夏初,根本不可能是海棠,叶栾便不知道它的名字了。

      往来行人皆不自觉放慢脚步,看那马背上被花落到发间却浑然不知的郎君。待郎君策马走远,忽然才发起自己跟着她走到了相反方向。

      夏天的风来得爽快肆意,她不自觉扬起嘴角,袍袖被吹得飒飒作响时恍然回到了幼年光阴。

      “想什么呢?”叶栾勒住僵绳回望,沈绥不知何时跟在了她后头,眉眼间似有柔光。见叶栾看着他不答,沈绥驱马与她并驾,“嗯?”

      宽敞的巷道在日头下忽闪光斑,两旁紧密排开路边屋檐的影子。这黑白分明,她看了心里舒畅无比,对他回眸一笑,朗声问, “从前,你还看过我什么?见过我在这条道上跟别人打架的样子吗?”

      这件事不得不说非常遗憾,他早听说过叶馥羽会和那些总招惹她的纨绔子弟打架,但总是没能瞧上一眼去帮她。虽然她并不需要什么帮助。

      “没有。给我讲讲?”这十年间人世物事都剧烈更迭,旧政阀倒下,新显贵建立,从前在一起或打或闹的,早在多年前纷纷离开长安。

      他从小寡淡的性情落得个无甚好友,也没什么值得记怀,蠢笨却肆意的少年往事。然而当年只遇见叶馥羽一事,便足以填满他关于年少的记忆,并使之熠熠生辉,与众不同。

      “打败他们很容易,因为他们只逮过牢笼里被捆绑好的猎物,和孱弱奉承的家奴伸过几下拳脚,跟与自己半斤八两的同道中人逞能。当真刀实枪时,这些优渥与懒惰能随时让他们骨头发软。”

      说些话时,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洋溢着令人目眩的神采。与文官的欢喜愉悦不同,沈绥很敏感地觉得那是更接近于武将的意气风发。

      花红映人面,笑谈少年事。还好他们谁也不曾走失在对方以后的生命里。沈绥边听着,便抬手拈去她发间残花。忽而手背一热,是叶栾握住了他的手。

      他不经意松开指尖,红得近似凄艳的花朵从他们之间翩然下落。叶栾吻了吻他的手指,自他从龟兹回到长安,她便发现沈绥原本光洁的手指上纵横着不少细短的伤痕。有的是兵戈所划,有的被缰绳磨破,有的脱皮处则源于干燥冻伤。

      沈绥则安慰似的轻抚她的脸颊,不发一言。

      揽住叶栾的腰,将她抱上自己的马并圈在胸前,他一夹马腹道:“走罢,回家去!”

      多日后,圣人恩准,特允吴青央带着陆璇的尸首离开。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是从今往后流言疯传的宫闱密事。李玺对这种后宫妃子与侍卫或大家公子之间的暧昧故事司空见惯,总之不是自己的妃子,便不以为杵。人也死了,没什么好追究的。

      吴青央在龙首山尾埋葬了陆璇后,没有告别任何人,独自永久地离开了长安。

      多年后,叶栾回想起发生在长安的故事,总会想到这一对男女。该如何称呼他们?用恋人?用情人?似乎都不合适。各中冷暖,只有他们自己清楚罢了,后来人再如何评价,也只是冒犯。

  • 作者有话要说:  唯有双更表达谢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