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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春意晚 ...

  •   进了牢狱,经受严刑拷打不可免。但谁也没想到,陆璇怀有身孕。

      李韫之叫来几个信得过的奴婢,命他们替陆璇清理身体,更换衣裳。叶栾与他们错身而过,差役们皆恐惧地看着她垂落在身侧的手。那指上的血凝聚后不停滴落,乍一看,仿佛是她杀了人。

      出乎意料的安静,侵犯们都只是缩着身体蜷在角落。牢狱里潮湿腐臭,久关于此的人再见到光芒都恐惧无比。铺在地上的稻草还是新换的,干燥坚硬,叶栾踏在上面放轻了脚步,让动静不容易被关在里面的人注意。

      沈绥捏起她的那只手腕,拿帕子擦了擦。但这是血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甫一出去,阳光刺目。叶栾下意识闭了闭眼,听见有人唤她名字,由远及近,紧接着是靴底踏在木板上嘎吱的乱响声。

      来人是吴青央。他看见叶栾从御史台狱里出来,在面对叶栾苍白的脸色时,他拼命忍住了,佯装镇定地走向她。他知道,如果叶栾这边求情不过,他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吴青央看着她,他觉得她什么都知道,不必多说。

      叶栾望见紧挨屋檐的一轮日光,刺目的白亮令人不敢直视。再看了看吴青央,他眼底的情绪依旧藏得很深,让人捉摸不透。她张嘴说话,嗓音被烧得低沉,“半个时辰后,你再来这里找李韫之。他会带你去的。”

      吴青央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为什么?”叶栾一直想知道,世上真有如此对待爱人的人?那“爱”又是为何?谈何为“爱”?

      吴青央忽而展颜一笑,那柔美动人心魄,“她身边的人太多了,让我嫉妒、发疯,”他定定看着叶栾,“你不会明白的。况且他们那样的野心根本就无法实现,因为有沈都护在不是么?没有我,她的下场不止被困在御史台狱里,还会更惨。”

      “她让我当状元,催促我进入仕途。可她明知我平生最恨官场,只愿潇洒浪荡于红尘之中。遇见她,留在她身边,已经是我对自己的容忍极限。阴谋、要挟、背叛,叶尚书,你是不会明白的。”

      笑声里充满了讽刺,他的模样几乎接近疯癫。

      情爱之事,难以一言以蔽。盛大华丽者有,凄绝纠葛者有,平淡安乐者有。使人痛快幸福,仿佛得到了世界最珍贵的宝物,有时也折磨地人生不如死,巨大的疼痛降临在区区只容纳下两人的小世界。

      他渐渐镇定下来,对叶栾说了声“谢谢”后转身离去。叶栾看着前方,对沈绥道:“圣上那里查究起来,我一人做事一天担。陆璇的死和韫之也没有干系,他是今早才应值的。”她知道自己担不起那声“谢谢”,尤其自己手上还有陆璇的血迹。

      陆璇有一个声势浩大的终结前夜,她的后半生也如此富丽堂皇,最终在牢房里死得不声不响。她自尽前,知道自己身怀六甲么?如果知道,会不会继续努力活下去,为了她的孩子?或者说,为了吴青央?如果他们相爱,陆璇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自裁?

      阳光打在身上,发热还是让她感觉寒冷而微微瑟缩。脑内混乱无比,思考的全是别人的事情。她抱着沈绥的一只胳膊,脑袋歪在了他肩头,眼睛因为酸涨又在他肩膀上摩擦。

      病极了。甚至忘记了这不是沈府,不是在她家,也不是在皇城里任何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小道上。

      往来的官员不难见到这一幕,这是叶栾的病相情有可原,问题是,沈绥还把人抱起来了,堂而皇之地走在御史台与鸿胪寺的夹道上。有官宦伸出手欲为代劳,都被他一个冷然的眼神拒绝。

      臂弯里烧得一塌糊涂的叶栾好像还能感到别人探寻的目光,她抓住了沈绥的衣襟,心想他应该把自己放下,他们太亲密,容易给他招惹祸端。沈绥的手抱得更紧,道:“你愿意为别人承担,可知别人愿意为你承担?”

      突然前面出来个人,站在前方挡住他们。沈绥皱了皱眉。

      方筠惊得低下头,这都护还真是不怒自威,收起心绪打了个揖,语气恭敬道:“大都护,陛下命叶尚书前去问安。升任正三品官职,理应风雨无罪前去谢恩,叶尚书既已来到皇城,依某看,得尽快前去才是。”

      沈绥看人毒辣,几乎一眼就认出此人参加过平楚县县试。他抱着叶栾,面色不改,道:“她原是你平楚县县丞,为平楚县劳心费力。现在她的处境你也看到了,非得装作一切无碍且不知感恩么?圣上那里,我自会去说。”

      方筠微张大嘴,怔怔然看着沈绥绕过自己离开。她敏感地觉得,男子间出于情谊的维护不至于如此罢?他和御史中丞多年交情是长安城都知道的事情,此前李韫之挨了板子,也没听说他去李府一趟。到沈府喝完药,浑身就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沈绥为她脱了衣裳,用湿热的毛巾帮她擦拭。

      她一动不动,呼吸细得不可耳闻,连胸膛也少见起伏。沈绥忽然伸出手去触摸她的脉搏,知道她还在。其余什么感觉,都难以言说。

      擦干净了就让她穿上自己的里衣,将她圈起来。

      叶栾渐渐醒了,微凉的鼻息盘旋在他脖颈间,手无意识地探进对方的衣袖,抚摸到那结实温热的肌肤。干燥的、结实的、就此竖起一道壁垒,将她抱得稳当,又把外界强硬地隔绝在外。

      她闭着眼,眼睫微颤,嘴唇张合间就能吻住他的脖子,仿佛情人的昵语。但她没有那样做,头往下低了低,道:“母亲留在了河洲,我想,能有一天把她接回长安,安置在永兴坊的旧宅里。”

      她缓缓抬起两只手,手掌相对弯曲,做出捧着什么的样子,继续道:“别担心。她只是一个罐子。”她不清楚那罐子里有没有她母亲的骨灰。

      那年河州瘟疫,死的人都被火烧了。叶栾从那里逃出又折回,只在一个巨大洞窑里找到烧焦的尸体和焚尽的骨灰。到处都是火烧的痕迹,一阵风掀起尘灰,她被迷了眼,终于栽倒在地,恐惧地嚎啕。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说起过往。沈绥漆黑的眼里好似泛起点点星闪,像那夜色中的湖泊。

      “我的病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那道士说,我内里虚乏,恐成难孕的体质。沈绥,你知道么?”

      沈绥欺近她,两人额头相抵。叶栾的手顺势滑向他的胳膊肘,轻轻托着。

      他道:“若能相守终老,便已是最大恩赐。日后,也必能医治。”

      他的肌肤是干燥的,但这个人的唇又是柔软湿腻的。和她一样。

      叶栾的被衾滑了下去,宽大衣袍罩不住她的身体。沈绥神情专注地将被衾往上提,笼起她的长发,细看那后脖处的发根,又冒出些汗珠。

      发热造成的虚弱让人迫切地渴望找到依靠。叶栾的手从他袍袖里抽出来,轻轻抚摸过他的下巴和脸庞。她甚至把脑袋也挨上胸膛,让粗糙的发丝在上面轻轻摩挲。

      没想到男人的肌肤摸起来竟也这么细,干燥光滑的,微微散发热度。与她手心里的湿腻完全不同。叶栾不自禁张嘴小咬了一口。

      只听胸腔里一声闷哼,沈绥把她提拉起来,手臂圈着她脑袋,自己的腿又按住她的,近乎恶狠狠地抱着,道:“别动,你还病着。”

      叶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不动弹,转瞬即睡。沈绥下巴挨着她额头,好一会,解气一般揉了揉她的发顶。待到月上中天,才缓缓睡去。

      明日立夏,春天最后的一夜出奇燥热。

      早晨卯正,自觉身体爽朗了些许,不等沈绥醒来,叶栾便下床穿衣。方筠说得没错,在病中不是不去谢恩的原因,难得多日来圣上没有怪罪。

      再者,是关于吴青央与陆有莘的处置一事,她需要尽快参与进去。紊乱的思绪拖慢动作,她还没抓着蹀躞带的另一边,它就从手中一下子溜走。

      沈绥从床上半躺起来,懒懒抽走她的蹀躞带,将她胳膊一拉才离得近些。双手拿着带子绕过她的腰,麻利一叩。

      叶栾回头道:“今日不是上朝时候,你在府中休息,我去见陛下。”

      他点点头,也没说让不让她走。叶栾瞧他眉眼间仍有倦色,给他放下了帐帘遮光,然后道:“等你睡醒,我就回了。”

      “那行。”他裹着被子,身子一侧,面向对面的墙壁。叶栾莞尔,捋了几番衣袍,就走进马厩,解开绳索,骑上马从朱雀大街一路往北,直奔朱雀门。

      从丹凤门进入大明宫,叶栾在殿前告知内侍求见一事,待通传时,便等在栖凤阁前的钟鼓楼里。

      “叶尚书!”叶栾望阶梯处一看,来人不是内侍,而是着一身淡黄太子袍的怀绪。怀绪笑得灿烂,拉着她的袖子,引她进栖凤阁里。跟在怀绪身后的她看着他衣上那只腾云驾雾的大龙,那一刻才真正认识到这十几岁的小孩姓李,他叫李怀绪。

      进入阁内,李玺还在逗弄笼中的鸟儿,叶栾及时收回视线后一番跪拜。李玺闻声,匆匆忙将执鸟笼的双手背后,假意咳道:“爱卿身体可好些了?坐吧,坐那。”李玺随手指了个地方,那里根本没凳子坐。

      叶栾走到相反方向上的凳子坐着,抬头瞥见李玺身后有个人。半张脸被李玺挡住,仍看出那谦卑神情里藏不住的丽色,此刻她正毕恭毕敬地从他手中接着什么东西。叶栾突然想起来,她在延嘉殿外见过她。没想到帝位更迭,她从太极宫延喜殿的辗转来到了大明宫。

      宋暮词退到一旁也看见她,手中的鸟笼差点没抓住滑落下去。李玺注意到这异样,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宋暮词摇头欠身,朱钗间镶嵌的宝石闪烁斑斓光彩。

      那日春景尚好,花丛里蝴蝶翩飞,在延喜殿当差的她贪玩扑蝶,被叶栾撞见却只得莞尔一笑。

      叶栾服紫配玉带的高品阶官服让她害怕不已,本以为会被依照律例狠狠惩罚。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罢了,偏偏还那么温和地笑起来。宋暮词将鸟笼递给旁边婢女,兀自提起茶壶。

      李玺按住壶柄上的柔荑轻轻抚摸,道:“这是尚书省的礼部尚书,叶栾。学问深厚,待人谦和,往后你可以带着怀绪多多请教她。”

      “陛下,这于理不合。”方筠试图表现出一个体面的笑容但脸庞僵硬无比,想要从他手中抽出又不敢使太大劲。在臣子面前这般暧昧,且说了有违礼数的话,她不知该气该急。

      叶栾两手自然搭在膝盖,目光缠绕在自己蹀躞带上垂落的数条带尾,仿佛并没有注意到那处。“陛下,臣想和您商议陆家的处置一事。”

      “那陆璇不是已经死了么,陆峥就跟着她去吧。我记得陆家还有个小妹?她倒是没犯什么错,和陆家家眷一起流放吧。”他做出这决定时,语气和神态都仿佛儿戏。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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