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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狐兔兴 ...

  •   翌日,长安宫城北边的禁苑中正有一场赛事进行地如火如荼。

      纵观整场,皇家马球队节节败退,时不时有唏嘘声四起。李玺的脸色难堪无比,吐蕃人则举起酒杯放肆大笑。

      使臣神情倨傲,扫过一眼对面的大周官宦道:“我吐蕃使臣团二十年前来到大明宫时,你们的马球队还是很骁勇啊。我记得有个金吾卫即使被摔下来也不忘踢一下我们马的脚踝,害得我们当时就输了一局。”

      “现在,怎么看这些人都没有熟面孔了?尽是些优柔寡断、毫无血气的男人啊。大周任用官宦,”他看了眼着文官服饰的叶栾,“尤其是文官也太无男儿豪迈之气了,怎能代表大周帝国的威风”

      沈绥的指腹轻轻摩擦腰边佩剑的剑柄,身姿挺拔,道:“世上有千万种人,男儿亦各有姿态。某以为阁下以豪迈血性论男子,实在是偏狭如吐蕃国土一般。”

      李玺一个没忍住,听到以国土狭小比喻人心时猝不及防笑了出来。心中默念大国威严,君主风范,但这些假正经都在此等犀利前不设防备。

      叶栾认出那吐蕃使者,就是在长廊上向自己问过路的那一位。初见他时,便觉得此人心机深沉,多不怀好意,果不其然。

      “女子可骑马蹴鞠,男子可描妆作舞,这便是我大国风范,包容性与多样化的见证。不然,你们更不可能坐在这里。”沈绥原先在各种宴会上都少有说话,今日为一事同吐蕃使者辩论,也是少见。

      叶栾拈起酒杯,袍幅下的嘴唇微勾。在他心中,男女的定义并非几个概括性词汇就可以作总。就像叶栾一样。

      努尔巴赤似乎对大周官员有种出奇的不满,他还在明里暗里点评着在座官员,借着马球赛将赢的劲头自是狂傲无比。

      马球比赛继续进行,换了人之后情况仍然未有好转。这时沈绥在李玺的示意下悄悄退出,叶栾与他对视一眼,都知道了对方心中所想。

      第二局,大周马球再败。李玺站起来向众位举杯,语气僵硬地宣布暂且休息。吐蕃人举杯来,那得意模样倒像是这酒在祝贺他们一样。

      皇家威严,他的体面哪。李玺不时望着球场大门,像在等待谁。

      努尔巴赤双眼一眯,道:“大周陛下,这马球赛再不开始,太阳就落山了!难道金吾卫中没有可以再战的人选了吗?”

      终于,一行人马向场地奔来。李玺欣喜若狂,立即下令比赛开始。为首之人驾棕红大马,皇家卫队华丽严整的装束愈发显出他的英气。

      甫一出现,场上女眷不觉轻呼出声,再看李玺身边,果然早已没了沈绥踪影。

      弯腰、伸臂、挥杆,那匹棕色马早与他酿成了良好默契,每个动作都流畅干练。忽而一吐蕃骑士调转马头,向正准备挥杆击球入洞的沈绥踏去。

      马蹄高抬,嘶鸣声尖利入耳。众人霎时屏息,有雷霆砸心之感。就在这时,不知从哪来的一杆狠狠打中马脚踝,马受痛回缩,但后退蹬于原地来不及收回,连同马上之人一个翻滚,彻底跌倒下去。

      他们看清了挥杆的那个人,也可以说没看清,因为她戴着面具。一张黑布裹住头发,脸庞则被市集上皆可买到的那种鬼怪面具遮挡。

      鬼怪面具在一个穿皇家护卫服的人脸上,说不出的奇怪。一鬼怪一□□,迥异的风格,好像形成某种震慑。

      “打!”叶栾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听得沉钝一响,马球在地面迅疾滑动冲进一个挂着网拦的小洞。一杆进球,李玺站起来欢呼。

      内侍适时地高声大喊,“中了!皇家马球队振我朝威风!”

      方才喝了酒,此刻有用不完的豪情热血,那就展示给吐蕃人看罢。

      局势越来越微妙,皇家马球队仿佛起死回生一般,任吐蕃骑士怎么闯也不容易将他们分散,好便于自己寻球传球,那球也跟着听了他们的话似的,始终在他们杆子里辗转往返。

      戴着面具的那个人,出手狠辣犀利,屡次阻挠他们,绝对是个打马球的老手了。努尔巴赤向骑士眯了眯眼,他们也开始担忧忐忑起来。互相使过眼色,再若无其事投入比赛中。

      一人趁着马奔时的颠簸,快速从怀中摸出了什么物事,扔在旁边地上。而后面,叶栾正骑马过来。

      马蹄陷入锋利无比的铁针,它奋力嘶鸣一声抬起前蹄,叶栾立马察觉事情不对,扫一眼场上的吐蕃人,这时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算计和轻蔑。

      那边沈绥时刻注意着叶栾,发觉不对劲要向她赶来时却被吐蕃人重重包围。叶栾向他飞快递了个无碍的眼神,然后勒紧僵绳,抱住马脖,已经做好了摔下准备。那马却突然放下前蹄重踏地面,并不断向前奔跑。

      一只马尚且如此,她又如何?叶栾心中微酸,几乎动用了全部力气赶到携球四奔的吐蕃骑士处,电光火石之际以极其剜酸的角度弯腰挥杆,球同泥草一同飞起又倏忽降落。
      所有人屏息,这是决定胜负的一局。就在球飞出的瞬间,叶栾放下球杆跳下马,马儿瞬间瘫倒。

      她蹲下察看马蹄,前蹄中央陷入了一枚铁钉,伤口因方才奔跑裂得更深更大,正鲜血汩汩。

      场上呼喊起来,他们在庆祝皇家马球队的胜利。但这俩主角无暇再管,沈绥跳下马,几步赶到叶栾身旁,语气焦灼道:“你受伤了?”

      叶栾摇头,道:“我的马儿受伤了。”这匹马是养在金吾卫马厩里最好的,据说有一半西域血统因而强壮敏捷,同时兼具中原马匹的温顺。她当时一眼就相中这匹马,它现今也为自己太拼命。

      其他金吾卫来拖走了这匹马,看叶栾对这头受伤畜生的眼色还有些愧疚怜惜,心里升起几分诧异和好笑。承诺过会好好医治它,叶栾才放手点头。

      吐蕃再度受挫,努尔巴赤嘴唇下撇使得下巴缩短,远看好像半张脸都是浓厚胡子。他们不能再发言,默默坐于各自位置,心中却愤恨难平,恨不得将那面具盯穿。

      李玺大肆表扬了沈绥一番,无非是些都护骁勇刚强之语,又赏赐过大堆也许他不喜欢的东西。到了叶栾,李玺指着她的面具,道:“不如取下来,让朕看看是哪位爱卿”

      举起手搭在面具上,缓缓揭开露出那张正是所谓无男儿豪气的脸。李玺当然是不知情的,他张嘴了半晌也没发出声音来。

      一个身形瘦长、性情温雅得好像没有经过太多锻炼的文官,长年捉笔忙里忙外,怎么还会打马球这等本事?

      她额头缀着晶莹汗珠,鼻头微红,脸庞在夕阳泛红的晖光里显得神采奕奕。叶栾朝努尔巴赤一揖,道:“□□人才荟萃,某一个弱小文官足以担下这场马球,更不必说其他不轻易显山露水的同僚们了。”

      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努尔巴赤冷哼一声,举起酒杯道:“吐蕃敬重勇士!”随后一仰而尽。

      李玺边大笑边捬掌,虽这过于夸张的情感表露有失皇家风范,但他把礼仪抛之脑后也不是这一次了。

      两人回去重换衣袍,沈绥摊开她的手瞧了瞧,道:“看样子很痛,该醒酒了罢”叶栾现今只属于笔墨纸砚的手,在经过猛烈的马球运动后就被缰绳勒出大片红印。

      “要是还没醒,我就该挥杆追着那些吐蕃人打了。”年少气性,不可能说消失就消失,它只是在人生漫长的时间里,等到重新崭露头角的机会。

      他们换好衣服回来时,日头刚好搁浅在西山棱角,橘色余晖就在他们身后晕散开。身形轮廓,连同翩飞的衣角都被勾勒得柔和万分。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对,其他人也很确定这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来的氛围里过于紧密,好像谁也无法插足。

      这个时候,李宜鸢在同李玺商议着什么事情,她同样朝走过来的两人看了一眼,道:“如今看来,所谓英雄倒也不会只是身形魁梧惯会打杀之辈了。有沈大都护这般美英才在,大周的威名将再次震慑葱岭以西。”

      葱岭以西,那是比西域更遥远的地方哪。叶栾注视杯中渐起涟漪的清酒,她深知脚下帝国悠长的历史远不是一杯酒这般平静。数十年前,王师与阿拉伯人在葱岭以西的某处城池兵戈相接,我军万人战亡或遭俘虏,从此便失去了震慑能力,逐渐暗淡于此地域诸国的舞台。

      收复葱岭以西的地带,重振从前的各个都督府,是每个周人心底最宏大的愿望。而现今六大都护府中,安西都护府离葱岭最近,可先帝对沈绥的重视程度。

      李玺根本没像叶栾一样联想到那么遥远的过去,他倒听出了李宜鸢话中另一点,眼神暧昧道:“宜鸢,难得听你夸赞别人。朕记得,大哥曾给你指过和沈绥的婚事”

      李宜鸢站起来欠了欠身,道:“我与沈都护并无交集,何谈结亲之事?再者,我已同翰林学士谢禹舟有了婚约。彼时三哥在河州,还不曾知晓。”

      李玺涌起兴趣,酒意涨浮到脸上,他眼神已然迷离飘忽了,“那即日与谢禹舟成婚,还耽搁什么真是。来人哪!”

      他这架势摆明了是要拟写圣旨或者先传播召令,但此刻中书舍人并不在场。内侍拼命向叶栾挤眼睛,而她也注意到了李宜鸢正看着自己,笑意端庄无害。

      礼部负责礼仪祭祀及科举席筵,其中更包括皇室婚姻,她去绝对没有问题。于是叶栾上前站在场地中央,轻轻一揖道:“陛下请吩咐。”

      “我记得下月廿六是个好日子,叶栾,李室公主和谢家的婚事,就交给你办了!”

      叶栾心底波澜起几分不妨的惊措,不是说让她主持谢禹舟的婚事有多为难,那人虽是她儿时指给的夫家但现今无干系。她只觉得这种事来得太蹊跷,李宜鸢早不说晚不说,她撇了眼看好戏的吐蕃人,偏偏在外邦人聚集时的拐弯抹角提出。

      “陛下,这种事可以交给礼部和吏部官员做。叶尚书即任不久,尚有其他事待处理。”给谢禹舟办婚事可还行沈绥心里难免有些怪异,替她推辞道。

      李玺摆摆手问叶栾,“你可愿意”

      “臣不负此任。”她从垂下的宽大袍幅里抬起眼,注视沈绥的目光里似染着点点笑意。沈绥别开眼,若无其事地粘着酒杯但不见他沾一口。

      西山边缘的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太液池畔接连亮起花灯,粼粼水波揉碎星光,大明宫被映照地如同白昼。

      盛装浓抹的丽人在灯下踏歌,伎子拨琵琶奏羯鼓,随处可见胡人在地毯上跳着飞快旋转的舞蹈。沈绥告诉她那是胡旋舞,他在沙洲时经常看来往的胡人即兴跳此舞蹈。

      太液池上有三座岛屿,亭台翼然临于岛上。他们在池畔行走,葱郁树梢上悬挂的灯笼不时碰到脑袋,身量颀长的沈绥就抬起手臂一一扶住灯笼。

      忽然有人从叶栾身旁擦过,一阵香风转身即逝,她越过了叶栾扑入水中,紧接着就传来宫人们惊吓的声音。太液池中央最高耸伫立的那座太液亭里,歌舞乍歇,李玺靠着栏杆大喊:“来人,救宋才人!”

      叶栾和沈绥距离宋暮词落水之地最近,但他们没有立刻动作。沈绥眉间一蹙望向太液亭,面目焦灼的李玺旁边,还站个正浅笑着看水中挣扎之人的李宜鸢。立马察觉不对劲的沈绥还没拦住叶栾,她就拉来一个只顾看热闹的内侍道:“跳下去把宋才人救了,陛下赐你升官加钱!”

      扑通一声,那内侍冲着“升官加钱”欢欢喜喜地跳下去救了人。被捞上来的宋暮词浑身湿漉,叶栾和沈绥两个外男不宜停留此处,询问过脉搏尚有力后便转身离开。叶栾心中隐隐感到今夜发生的是非针对于她,李宜鸢那态度和今夜似乎总要掩盖着什么的过于热闹的氛围,都不能使人放松。

      就在叶栾离开前,宋暮词微微睁开了眼,也不知醒着晕着,呢喃了一声,“叶尚书……”叶栾脚步顿住,回过头时发现宫婢们都在吃惊地看着她。

      叶栾镇定淡然道:“服侍好才人,本官会禀告陛下你们的功劳。”宫婢面面相觑,因长久浸淫宫闱倒也不少见过这些,只得纷纷称“是”。

      方才必定都被看见了,叶栾了截直当地告诉沈绥在岸上等待即可,他却非得跟叶栾一起上太液亭去。李玺的脸色并不好,周围怀抱琵琶的胡姬们也显露紧张。

      行礼之后,李宜鸢最先问话,却是道:“方才推落宋才人的是谁,不知二位可否看见了?”

      “等宋才人醒来,就知道了。”自从与李宜鸢有那么被动性指婚一茬后,沈绥在有关李宜鸢的事情上都谨慎处之,这回还是头一次正面对话。

      事实如此,李宜鸢也不担心自己泄露出什么,继续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为何你们不下去救呢?我方才在这里看见,你们离得最近,也可以更早救出才人不是?”

      “我们二人下水救宋才人有违背礼法之处,但人命当先,我们同样催促身边善于浮水的内侍前去,所幸才人无碍。”沈绥道。

      李宜鸢的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的叶栾身上,那目光在初夏热气腾腾的夜色里,让叶栾感到背脊被一条蛇蜿蜒缠上般的冰凉、胆颤。

      一切都不言而喻。是她派人从叶栾身后推宋暮词入太液池。栽赃之类恐怕不止,叶栾想到最毛骨悚然的一点,更重要的是李宜鸢想要她救下宋暮词,当她环抱纱裙贴身的宋暮词时,辗转安上个轻薄皇帝女人的罪名,甚至也能捏造出来宋暮词落水的原因是她轻薄宋才人但对方不从跳河的戏码。

      叶栾在刹那间想到许多,也会开始探讨自己是否偏于被害阴谋论。李宜鸢曾向袁濂捅破沈绥与她的事情,一个帝国公主再憎恶断袖情谊,又怎么能够与叛臣粘连?

      李宜鸢宽大飘逸的裙摆轻扫过地毯,行走之间,旁人都能看见不时露出的尖端缀着珍珠的锦鞋,感叹一国公主的风仪便是如此了。她对叶栾轻声道:“一个月后的婚礼,有劳叶尚书了。望叶尚书在这段时日里,多多关照自己的身体。”

      “谢殿下关心。”叶栾回答。沈绥一瞥开始与胡姬共同弹奏琵琶的李玺,好像他没有察觉李宜鸢一直问话有什么不对。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久还是不见涨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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