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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梦前尘 ...

  •   入夜。

      叶栾感觉自己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前尘,也梦见未来。

      她身穿颜色鲜亮的胡服,头梳少女双髻,不带帷帽,骑着小马穿行在坊市里。身后突然传来父母呼唤,她回过头去,周遭景像陡然如被浇掉色彩的图画,混成脏水齐齐下落。马儿也消失了,她跌下来,只有黑暗降落在行刑台上。

      行刑台周围,有不少跟她家从前有关交情的人在看热闹,他们的眼睛好像密密麻麻悬在半空围攻着自己,一眨一眨令人毛骨悚然。忽然一阵湿热,父母的鲜血在她脸上划开。她紧闭双眼,即使瘫倒了也还是使尽浑身气力不停后退。

      她从台上滚落,便一直下降,下降,黑暗是个无底洞。

      风呼呼划过耳畔,失重感主宰着身体,她不停惊叫。渐渐地,风里好像带来青草香,她的叫声也停止了,呆愣愣望着这无垠碧野。

      有人在她耳边问她,“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她没有回应,只听见马蹄踏在草泥地里的沉钝声,感受到身后人的心跳与温度,她缓缓转过头去,无由来地心悸。

      少年时候的沈绥,面容俊美,无太多包袱与愁绪,显得风流飒爽。他揽着她的腰,道:“这是玉门关,前面就是沙洲。”

      沈绥带她驰骋,忽而前方一阵刺眼光芒。跑入了富丽堂皇的宫殿,她身穿紫色官袍,系玉腰带,立于天子侧,听那含元殿外排山倒海的山呼万岁。

      这呼喊万岁之声渐渐汇成某个人对她姓名的呼唤。瞬间梦醒,她悠悠睁眼。

      头轻轻歪向一边,呼吸交错,长发相缠,他的气息几乎包围了她。沈绥好像睡得很熟,她动作轻轻地从他臂弯里支起脑袋,看见桌案上摆放的茶壶。

      垂在胸口的被衾还没掀走,只听头顶沉沉一句,“别动。”

      沈绥扶着她的双肩把她按回,手又抚上她的脖子仔细检查。那里缠上了浸过药的布带,动作过大可能伤口会裂。待确认了她安然无恙且裹得相当严实后,他下床套靴,回头问她,“想喝水?”

      不能点头,脖子不能动,她无力的应了声。

      沈绥倒了水,用嘴吹开水雾,送到她唇边让她细细地抿。叶栾抬头,手推了推杯沿示意不喝了。沈绥放回杯子,坐在桌边圆凳。默了片刻,叶栾问道:“韫之和吏部侍郎还好么?”

      “无大碍,各自在家中静养。”分别了一整个春天,陇右腹地的风沙好像把他的面庞磋磨地更棱角分明,双目凝视时深邃无比,仿佛无论如何也猜不透。沈绥还在看她,那样的目光说不上奇怪,但叶栾心里不美。

      她伸出手拍拍自己空出来的枕头一截,道:“都护是不是想对某说些什么?”她身侧的被衾微乱,被单上也有自己躺过的皱褶。

      沈绥这才走过来,靠在床边的束帐流苏,握住叶栾的手,道:“礼部员外郎赵氏的香椿酥饼,和我做的透花糍,哪个好吃?”

      “都护,”好似没听见,叶栾闭上眼,把他的手掌往自己额头上一放,“你摸摸我额头,是不是更烫了些。”

      叶栾在被衾里好生窝着,但沈绥的手就此覆着在她额头一动不动。等她要睁开眼睛时,羽睫却被轻轻拂过,下意识的颤动如同花瓣上蝴蝶翕翼。

      她的脸好小,也退了些热。叶栾没有睁开眼睛,否则她会看见沈绥眼里藏不住的怜惜。他不打算再说这件事情的具体细节,手掌也只是在她脸上游弋片刻,复为她捋捋头发,道:“睡一觉罢。病好了,再去见陛下。”

      话音刚落,外边响起咚咚敲门声,李管事顾不得其他,推开门道:“萧宜鸢在牢狱中自裁了!”

      叶栾一惊,从床上支起声,沈绥按住她不让她动。叶栾咬着嘴唇,不言不语,直视他的目光却无比执拗。这一瞬间,病弱的叶栾又成了心怀家国的礼部侍郎。

      “好,不过你得跟着我。”沈绥拿出一叠干净衣物,都是在她昏睡时派人去礼部取回的,再帮她从里衣中衣一一穿戴整齐。叶栾站起来摊开双臂,沈绥正为她拢上外袍,紫色绸缎滑过手背,叶栾摁住了那只还未套上的衣袖,道:“这是尚书品级的官袍。”

      沈绥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有什么不妥么,叶尚书。”

      宫变非同小可,败后的陆浣与陆峥直接被收禁于御史台狱。大理寺也有监狱,不过主要是关押各部司的犯罪官吏及各地的重要钦犯。

      马车驶入朱雀门,沈绥搀着她下车。从鸿胪寺与宗正寺之间的道路进去,挨着宗正寺的便是御史台。不少相识的官吏前来问候她身体如何,关切之意未达眼底,但在沈绥面前起码是做足了样子。许是他搀扶自己的姿势过于亲密,一路上还吸引了不少目光。

      郑尚书被查,叶栾从侍郎正式升任为尚书的消息刚刚才在的部司寺监里传得沸沸扬扬,这回就服紫进皇城,看来往后会变成天子近臣,如日中天哪。

      正当他们感叹眼前这景象及朝廷局势时,出现一个不合群的声音,“不一定。她背后的故事和宦海的浮沉,谁敢轻易断定她前途无限?”

      方筠刚好从中书省被遣来宗正寺办差,在公房内看见他们走过的背影,心有不屑。他没看见血染甘露殿的一幕,从中幸运逃生的官吏却会永远记得那晚大雨倾盆,叶栾甚至不惜自己性命为他们争取时辰的模样。不卑不亢,勤勉自持,她当尚书一职,少有人异议。

      宗正寺的长官宗正卿听他这发言,心想这是少年人火气重罢了,拍拍他的肩,道:“叶尚书虽不好笑语,但为人赤忱。你初出茅庐,日后,她会是你的伯乐也不一定。”

      方筠噤了声,对宗正卿打过揖,便匆匆抱着牒状向北离开。

      御史台狱由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主管,李韫之养了两天伤就照常应值。叶栾走下台阶吩咐了狱卒不必通报,阴暗的审讯室里,他刚好在翻阅狱案。

      被烛火映照的侧脸,愈发坚毅。叶栾觉得,他好像比以前变了些许。少了恣意爽朗,因无常人世中有了自己在意的人和事,而担负起责任来。

      “伤还没好吧,不打紧么?”沈绥在她身边问道。

      李韫之这才发现他们的到来,道:“无碍。叶栾,听说你高烧不退,现在看起来脸还在发红。”

      鞭笞伤不可能会那么快好,他是因为救不出陆有莘,自虐罢了。叶栾无力地抓着沈绥肩膀,摇摇头,道:“没什么,我来看看陆璇,有人收拾她的尸体么?还有,陆峥是否知道了?”

      “我派了人去沈府知会你们,再上报了政事堂的宰相和陛下,此事除他们外暂时无人知晓。”李韫之提起灯笼带他们一个个牢房走,想到什么,他脚步顿下来,回头看他们,语气里掺上几分奇异,“有个姓吴的人,是吴中书的庶子。他来求过我,让我放他见陆璇一面。”

      “吴青央?”他是中书令府上不受宠的庶子,陆璇却给他开后门当状元。他没有接受官职,到头来背叛了陆璇,提前将秘密透露给沈绥。短短时辰里,叶栾将她想到的关于他们的一切捋顺,不难猜测,他们之前的确存在男女情愫。至于为何在紧要关头背叛,不是当事人,便不敢妄断。

      “我听说吴青央不受管教,早年往来于平康坊,不久销了踪迹,现在却出现在御史台前央求官员。没想到他,原是对陆璇上心了。”李韫之继续带着他们往里走,说起吴青央时,他自己语气里藏着一丝哀伤,似在惋惜后宫嫔妃与这位风流少年的故事。

      沈绥握紧叶栾的手,她的手跟自己相比又小又软,这时还有些烫。他扭头对李韫之说:“你是朝廷命官,不似吴青央来去自由,随心所欲。不必太自责。”

      李韫之当然是知道这点的,因此才联想到自己是如何缚手缚脚,倍感抑郁。

      牢狱里的味道并不好闻,难形容的腐臭与潮湿腥气搅和,直刺人鼻端。沈绥抬手捂住她的鼻子,叶栾抬头看他,他看着另一边牢房里的囚犯,好像都还没有发现自己做了这动作。他的手是干燥的,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木槿花香。

      陆璇的尸体被人用草席随意裹了起来,叶栾没多在意其他,轻轻掀开草席看着她的脸。

      “这个女人可真狠,咬舌自尽。”看守的狱卒对她自裁的那番景象啧啧称奇。早晨时候,女人倚着墙壁,叫她领饭没有应,走过去一看,牙齿被染红,那粘稠的血还从口中汩汩流下。

      叶栾顺着她的脸往下看,不知看到了什么,叶栾忽然移动脚步,伸出手触碰她的大腿。一把拿过李韫之手里的灯笼,昏昧光芒晃过,她的手指被照出一片淋漓鲜红。

      “血!血……”叶栾双臂瞬间失力,沈绥及时拖住她才不至于瘫倒在地。狱卒也是第一次见失态,向来不动如山的神情中也会为某件事产生如此反应么。

      狱卒笑道:“进了牢房,过了拷问,哪里不会受点伤流点血?何况她还自己自裁……真可惜了,本来犯不着死的……”

      “你下去。”沈绥覆住叶栾紧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轻拍了拍,打断狱卒的话,对他吩咐道。

      狱卒如言退下,血腥味浓郁得几欲使人呕吐的牢房里,只剩下他们。

      叶栾闭了闭眼,声音发颤,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霎时屏息,难以置信。

      “她怀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看吗?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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