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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共此时 ...

  •   翌日,省试结果被张贴在长安百座街坊的墙壁上。

      陆峥虽说没考过科举,但也知道今年这场提前地位省试对举子们来说有多重要。张贴金榜时,他不想看也得看,这一看,发现士族子弟占了大半江山。

      “哎,别挤!扯什么呢!”不回头也知道后面浩浩荡荡得有多热闹,自己还没贴好就被扯来扯去。

      有的疯子一般拨开人群,冲进最里层,恨不得把眼睛贴上去。若看见自己的籍贯和名字,就手舞足蹈地冲出去。若没有,有些直接当场瘫倒。

      陆峥扭头看着这场面,对文官的鄙夷少了些,转而换上感慨。看来做一名文官也极不容易,尤其是那些寒门子弟。

      他寻思着怎么出去,忽地望见一张熟悉的脸。手臂高抬,将那人一扯,袁明焕顺利来到榜状前,几乎是一眼就胶着在了榜首。

      “长安,万年县人氏”。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再往下看。

      “吴青央,状元”。不是他。虽然榜上有名,但毕竟不是心心念念的状元郎。

      陆峥上下打量他,没有哭没有笑的,却比那些喜悲形于色的都要令人惴惴不安。

      陆峥到底不是铁石心肠,仔细扫了一眼榜状上的名字,指向某处道:“你名字在这!考上就好,不一定非得当状元嘛!”

      回头看他,他却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渐渐走了出去。

      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事情,真正发生到那一步时,还是会难过。

      寒窗苦读,连自己应有的名位都得不到,他开始怀疑经书中那些与“天道酬勤”类似的话。

      那些规矩正确,不容反驳,高高在上建立于实质生活外的判定性语言。

      不知叶栾读到这些的词句时,心里是不是也这样寒凉?

      耳边嘈杂无比,是举子们的父母,甚至是妻儿为他们祝贺。落榜的人,身边也有人安慰。

      科举万象,人性百态。他感到一阵恍惚,和没来由的寂寞。

      “明焕?”眼前出现了某个人的脸,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就扑过去抱住她。

      叶栾没有推开,因为她听见了哭泣的声音。

      陆峥也走过来,摇了摇头,抱起双臂,遗憾地叹息。

      她站着没动,等哭声渐渐歇了,拿出自己的帕子敷在他眼睛上,若无其事地说:“回去罢,再在长安城中守选半年,你就会有职位了。”

      袁明焕用帕子捂着自己的眼,狠狠点头。

      她确实不放心,但也没想到袁明焕会在此处看榜。科举过去,礼部总算得了清闲,她此次出宫门,为的是看望沈阁老。

      “怀绪的功课差不多了,我回昭国坊去。”叶栾自己也进去把红榜看了一遍,除了袁明焕之外,并无其他岷州平楚县人氏。那次在解试中遇见的女扮男装的少女,叶栾还尚未知晓她的名字。也许她通过了解试,但因身份原因,只能止步于此,亦或她本就技不如人,名落孙山。兴许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在你终于有机会了解时,却不了了之。

      名落孙山,也许也是幸事。那宋筠一介女儿身,又心气过傲,在官场中难以走得长久,不如不去趟这浑水。但终究是,可惜了,叶栾抬头望了天空一眼,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至于那位方筠,榜上有名但并非前三甲。

      陆峥拍拍他的肩,还在一个劲地感叹,道:“我看你显然不稳,恐跳入池塘了断,不如先送你一程。”

      袁明焕不应,把沾湿的帕子捏在手上。

      再次踏入沈府大门,李管事看见是她还有些诧异,怀绪倒是欢喜地迎了上来。

      估计是在庭院里练拳,小脸上红扑扑一片,额角满是汗珠。

      “沈阁老在休息吗?”她弯下腰,手掌抵在膝盖。

      “应该是。”他笑得眉眼弯弯,隐约透过他,可窥其生父的模样。

      叶栾拉起怀绪,到樟树下的一块大石头那里坐着。她试探地问道:“你父亲什么时候来长安看望你?快一年了,你们总不能分隔太久。”

      “恐怕我阿耶,来长安不是为了看望我,”他的小手捏成拳,面上显出一种不符年龄的黯然,“叶阿兄,你不必瞒我。我阿耶就回长安是早晚的事,不然我也不会随沈阿兄早早地过来。”

      他真的很聪明。叶栾又问道:“你可知你阿耶回长安,还要做什么?”

      “进宫吧,”他抿了抿嘴唇,“圣人是不是要薨了?”

      这时突然响起来沈裕章的咳嗽声。

      “阁老。”她搀扶老人坐到石椅上,怀绪拿了他的拐杖在一旁安静站着。

      “您身体进来可好?礼部事忙,叶某没能时常看望。”

      “无妨,正好你今日来,我有件事要与你说。我一把年纪,早知不久于人世,儿孙的事情不想管,就想回淮南道去。”

      “扬州?”叶栾曾听沈绥说过,他父母年少相知相恋,这一切都发生在南方的扬州。两家族最早都在扬州定居,直到两人成亲,沈裕章考取功名升为京官,才迁至京城。

      “她离开后,扬州的娘家人就来长安接她的灵柩,说要带她回扬州。我本就知她不喜此处,便允了。现在,自己也对这里渐渐失去了野心,失去了欢喜。”

      “但您身体不便,恐难以长途跋涉。”

      沈裕章笑了几声,道:“心里只有思念,死都不怕了,还怕一点苦?不过我现在走不得,等这个国家,君主更替后罢。”

      “那时不得不劳烦您了。”

      沈裕章继续问了些陇右道的事,叶栾一一作答,不过她知道的也只是沈绥在信纸上告知她的。

      石头凉,没敢让沈裕章久坐,叶栾唤了管事过来,怀绪把沈裕章搀扶着回到房里去歇息。

      天色渐晚,那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在隔壁,告别了怀绪后,她却没回到那里。

      恰巧路过李韫之的马车,两人一道进了宫城。

      “这些天好不容易闲下来,也要往那里跑?礼部终归不是你家。”他撑着下巴,撩开轿帘观望外边的景色。

      虽说眼睛注视别处,手里还不断摩挲那个香囊。

      “那么某的家在哪里?”她打量过他脸上的神情,摇晃的灯笼光下有些许落寞、纠结,不像从前总一副光鲜少年的样子。

      他停了正摩挲的手,把香囊握在手中,才缓缓看向她。

      李韫之这才发觉,对叶栾这样一个没有家的人来说,沈绥几乎就是她的全部了。李韫之无从告知她的家在何处,因他是幸运的,似乎无法与她进行同等的对话。

      叶栾轻吁一口气,笑了笑道:“你若真对她有情,此刻就不该臆想太多。”

      她撩开轿帘,外面的冷风徐徐吹来,她的声音也像那风似的变轻了:“没有哪种残忍比被时间和空间分割,来得决绝。”

      那日,陆有莘的情态,叶栾亦是看在了眼里。

      陆璇若倒台,不可能不波及到她的亲人。朝廷命官李韫之,这时候又偏偏喜欢上了她的妹妹。

      他近来苦闷,许是因为他们的未来。

      晚间的进出看管严格,到了丹凤门便不能再乘马车。

      御史台就在含元殿西侧,到的时候周遭都黑漆漆。自皇帝一卧不起,整个皇城也跟着显现阴诡又病恹恹的气氛,好不容易举行科举振作了,不到两天又变本加厉。

      按时点宫灯的宫道及角落越来越少,这里竟也暗下来。官员们不满,却也无从溯到追责的源头去,有年迈些的老臣因太黑看不见摔坏了腿骨,上面的人还是不闻不问。

      去礼部还有一段路,李韫之怕她也出什么事,本要再送送,叶栾摇了摇头道:“哪里是路是坑也还分得清楚,御史台最近整理案情牒状,你去忙你的罢。”

      “行。”他快步上了石梯,一猫腰打开门,里面的烛光都透了出来。

      叶栾时常一个人在宫道上走,无灯有无灯的好处,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你。

      但她抬头望见月亮。

      “大都护?”唐校尉提着酒壶过来,见沈绥始终望着月亮,自己便也顺过去看一眼,没觉着什么稀奇。

      他从小生长在这里,早就看惯了这夜色大漠的景象。龟兹镇的月亮和西域的月亮是一样的,他心想:关内道的月亮恐怕该要圆一些罢?

      唐校尉把酒放在他跟前,道:“兄弟们都在那边喝酒吃肉,您一个人闲坐这里看什么月亮?”

      沈绥并不打算同他解释,站起来,摩挲着手中的红符,轻轻念道:“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校尉心存疑惑:大都护怎么还念起前人的诗来了?

      眼前的确是海,一片茫茫无际的沙海,在风中蜿蜒起伏的沙丘恰如波浪翻涌。明月高悬,洒下一片清透光辉,天与地都寥廓无边。

      只是他想不到,与之天涯此时的会是谁。

      结果他不经意一瞧,发现了沈绥手里的红符。很明显是平安符,他这下更加诧异了:战场上英勇无比、简直不怕死的人,也会信这些?

      “唐校尉,吐蕃还在于阗城闹事么?”沈绥不动声色把红符放进袖中,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他神色一下端正起来,恭敬道:“刚刚得到消息,说是当地不仅有吐蕃人猖獗,还有一群私兵。”

      私兵,是未经国家许可,平民或显贵私自招募并供养的军队。唐校尉默默为那养私兵的人捏了把汗,既佩服他的胆量,也鄙夷他的自信。

      “你跟他们去罢。”沈绥很少喝酒,这番专门送来,他也不看一眼。提步走向帐篷,盔甲相碰,脆声阵阵,被撩起的帘子又落下,彻底让他消失在众人眼前。

      “咕咕咕。”白鸽飞掠过布帘,降落在他的肩膀上,闪着红眼睛,偏头看他。

      沈绥取下绑在脚踝的那张纸,大概是路途中的天气缘故,纸张脆生生的,好似稍使劲就碎掉。

      他拿桌上的箭头挑了一下油灯,细细展开来。端正秀丽的字体望进眼里,便是一股暖意。

      叶栾写道:“距陛下殡天,不足一月。朝中势力大半为淑妃所控,局势险恶,皇子殿下需即刻启程。”

      这一列未写尽,却是另起了一列,写着:“三餐不忘,自觉身体渐好。沈都护安。”

      望沈都护安。再多些几个字有这么难?但还是露出了笑容,尽是满足。

      他伸出食指,白鸽细长的爪就抓住了,再用另一只手将它放到桌案上,细细捋毛,道:“累了罢?”

      沈绥转身取了只碗,掂起壶倒上水。那鸽子极乖巧,一蹦一蹦地就到碗边,低头啄水。

      信鸽休息的片刻,沈绥便写好了一封小笺,绑在它脚踝上。

      从陇右道的腹地龟兹镇出发,一路东飞,经过沙洲、肃州、甘州与凉州,途径玉门关,飞越西域与中原的分界。白影闪掠,有人曾惊奇地注视这只孤单飞行的鸟儿,直感叹自己的志向不如飞禽。

  • 作者有话要说:  照例求个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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