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李想渔

3、学堂

　　等陈靖洗好碗筷，盛骁在院子里消食结束，上课时间就到了。

　　不是每个孩子都乖巧讨喜，也有那么几个皮得像猴子一样的。盛骁不愿意管束他们，放任他们在外头玩泥巴，只要不耽误他上课，都不成问题。有的孩子生性好动，越是打压他们就越是反抗。孩子心性只要不向恶总是珍贵的，读不读书过几年再商议也不迟。

　　宋小花是不需要上课的，因此她总是睡到日上三竿，虽说这样不好，但宋家夫妇忙于农作，实在是空不出手照看这个孩子。

　　这一日，宋小花早早就来到了学堂前。说是学堂，也不过就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平房，这是村长能提供的最好的学习条件了。好在盖屋子的砖石还算争气，勉勉强强提供了点冬暖夏凉的功能。

　　盛骁大老远就看见了扎着羊角辫的宋小花，早早做好了接住她的准备。而宋小花果然一头撞在盛骁的大腿上，抬起头眼睛亮亮地问：“先生，那只小猫还好吗？”

　　盛骁没必要对一个孩子撒谎，趁着时间还早，他将来龙去脉细细地和宋小花说了一遍，也将宋小花眼里的晦明变化看了个完全。想来孩子们对这些生灵总是比大人要亲近的。

　　他摸了摸宋小花软软的头顶，温柔地说：“那小猫跟着主人一定会没事的，不说这个了，你可吃过早饭了？”

　　宋小花牵着盛骁的大手，有些困难地跨过那门槛，原本盛骁是要抱着她的，但她拒绝了：“我自己来，娘亲说女孩子不可以那么娇气。”

　　于是盛骁有些好笑却又心疼地放下已经举起的手，稍稍提着她进了课堂。

　　宋小花在最后排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小屁股一坐从包里掏出个画册看了起来，不吵不闹的。太阳半悬，来上课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这些孩子对盛骁极为恭敬，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后便开始晨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孩子们的诵读声渐渐传开，传遍了不大的狮子村。一旁的宋小花看着画本子，也止不住跟着摇头晃脑起来。晃着晃着，她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自己脚边动作着，一低头，发现是昨晚的那只白猫。

　　宋小花还记着自己是在学堂里，没发出大声响，只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白猫的头，发现对方没有反抗后，自己往它身边挨了挨，心里乐呵呵的。

　　盛骁是何等敏锐，当下就察觉了屋里多了个东西，但见一人一猫相处的不错，便放任那白猫在屋里待了下去。

　　既然猫来了，那么波斯人会不会就在附近？盛骁放下手里的书卷，心怀戒备，站起身走出了学堂。才刚刚跨出门槛，他一低头，就瞧见了正坐在门框边上的陆生。

　　这人一头金发在阳光下好比色泽靓丽的锦缎，而那卷曲的弧度带起的流光又像是湖水的涟漪。

　　陆生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打直，因那东边升起的太阳越发耀眼而半垂着眼帘，看起来好不悠闲。

　　地上的人察觉到身旁的动静，扭头再抬头，正好和盛骁对上眼。

　　那双琉璃瞳在白日里看起来更美了。

　　还是陆生先开了口：“我是该称呼您先生，还是…？”他语气玩味，诱得盛骁一个冷眼杀了过去。陆生也不恼，还是那张笑脸，“我还没吃早饭，不知先生可有什么剩饭剩菜能招待一番？”

　　“中原的东西你们吃不惯的。”

　　“那可不一定，能入先生口中的饭菜，定是佳肴。”陆生说着，弯腰，头凑到盛骁的胸膛前。盛骁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仍被那头金发晃了晃眼。

　　陆生伸手拨了拨盛骁腰间的铃铛，语气里是听得出的愉悦：“没想到先生如此喜欢这铃铛，竟还将它带在身上。”

　　盛骁一听愣了愣，这才想起了自己将这铃铛挂在腰间许久，忘记取下来了。他表情依旧淡定，伸出手将铃铛一把拽了下来，放进袖间，并不回答。

　　学堂里的孩子们饶是再老实，先生走了这么久也都搞起了小动作，摸摸这个，敲敲那个，动静渐渐大了起来。盛骁转身就进了屋子，砰一声关上了门。

　　陆生吃了个闭门羹，悠悠地朝不远处的那棵大树走去，三两下翻上了枝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耳朵里听着学堂里的动静。他的中原话虽然说得不差，但要听懂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还是有很大的困难。

　　他算了算时间，决定先打个盹。伴着时大时小的读书声，入睡简直是轻而易举，以至于他差点耽误了正事。

　　盛骁进屋后，一群娃娃又瞬间安静了下来，装起认认真真读书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在确定屋外的人已经没有动静后，上起了今天的课。

　　村中的这棵大树年纪不算大，因此树枝也就刚刚好同陆生的身形一般宽。陆生睡得迷迷糊糊，身子一抖便从树上落了下来。好在他身手敏捷，倒也无大碍。等回过神，双眼一瞪，低声道：“糟了！”

　　只间陆生身影一闪，已到了学堂的窗边。见屋里的人都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宋小花听着听不明白的课，早已睡得四仰八叉，那白猫趴在她脚便，枕着她的小鞋肚皮一起一伏，睡得酣甜。

　　盛骁正说着诗词歌赋的境界，而下头的娃娃们有的听得津津有味，有的已经躲在书卷后头打起了盹，小脑袋一摆一摆的，十分好笑。

　　陆生把小小学堂的所有人等探看个遍后，将视线锁在了盛骁的身上。往日里清冷孤傲的文昭王，此时嘴里念叨着“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眉眼柔和不少。那身素色的粗布袍衬得他更像民间的教书先生，却半点没有掩盖着他的隽逸。

　　陆生看得有些出神，他没有想过中原也能有如此好看的人，毕竟波斯人打小相貌出众，远胜中原人万千。

　　大约是波斯人的视线过于□□和炽烈，盛骁煎熬着说了句“下课”。

　　孩子们欢呼着将课本揣进了布包里，拖拉着奔跑出了学堂。盛骁抬头，同仍然对着自己猛瞧的波斯人对视上。

　　陆生这才回过神，又扬起笑，挪到门边等着盛骁从屋里出来。

　　盛骁有些无奈，不知自己到底为什么被这波斯人跟上，正打算开口问个究竟，却被对方抢先一步。只听波斯人语气里带了点撒娇的语气，说：“先生就赏口饭吃吧，我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说不定马上就要晕了！”

　　盛骁别过头，抬腿就要走。

　　陆生来之前就听大人说过这文昭王软硬不吃，性子冷淡，于是决定死缠烂打，反正波斯人本就作风开放，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被这么个尾巴跟了一路，盛骁终于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眉头紧锁，转过身，沉着声开口：“你到底要做什么？”

　　陆生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且不知从那又摸出了两个铃铛，放在掌心里把玩。盛骁看着他如此，倒是想起了经常坐在村口乘凉的王大爷，他老人家经常揣着两个核桃盘着玩，一盘就是大半天。

　　若不是陆生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盛骁简直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听不懂自己说的语言。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察觉身后的大槐树上有不同于起风的动静。刚要转身应对，就见原本站在自己跟前的陆生刹时间从自己身旁掠过，到了自己身后。

　　波斯弯刀与中原剑的碰撞声在空中炸开，陆生手劲之大，那黑衣人被击退后竟没有站稳，险些歪斜着倒下。或许是觉得自己这一踉跄脸上挂不住面子，那人举起雪亮的剑刃再要出手。

　　陆生鲜少同真正的中原人交过手，这一下算是被激起了胜负欲，他嘴角更是上扬，眉眼间透露出一丝邪气，而手中弯刀带着寒意，杀意渐起。

　　盛骁见二人战意正酣，有意脱离这局面，想要旁观。一来这黑衣人来得蹊跷，不知是不是这波斯人自己设的局，二来他也想探探这波斯人的身手到底有多出众。

　　那黑衣人压根就不是陆生的对手，几招下来早就被陆生的动作晃乱的眼，很快就被抓住了命脉。

　　“留活口。”

　　盛骁说话的同时，那波斯弯刀已见了血。陆生转过身，颇为抱歉地笑了笑，心中却无半分歉意。

　　皮笑肉不笑，盛骁在心中冷哼一声，不愿搭理。

　　陆生还是像小尾巴一样跟在盛骁身后，自己一句一句地说，也不管对方搭不搭理自己，“先生的那个侍卫，也太不尽责了吧，今天我要是不在，先生您岂不就亡命此处了。”
　　陆生并非不知盛骁的身手。虽说他从小到大命途坎坷，但王爷该学的东西可一样都没落下，不说功夫有多好，但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更别说今天这个刺客武功根本不到家。自己刚刚有意同那刺客周旋，无非是想遂他的意思，任他打量。

　　盛骁此刻只觉得这波斯人着实聒噪，他嘴里的那些话无非是想激他，但从一个波斯人嘴里听来又像是无意之语。

　　这处小意外的发生之处离盛骁住的小屋不远，也就十来步的距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睁了睁眼，步伐快了起来。

　　大门没关，那小小的院落看起来一如他离开时的样子。盛骁握紧袖间的匕首，推开门，屋内一片狼藉。

　　盛骁没有忘记身后还有个波斯人，握着匕首的那只手手心已经冒出了汗。他知道自己的功夫充其量也就对付对付一般人，遇上身后这样的波斯高手，根本没有挣扎的必要了。虽说这人自始至终没有表明过意图，但他依旧不敢松懈，神经紧绷。

　　陆生收了刀，懒懒散散地靠在门框上，说：“先生，这屋里除了你我，可没有别人了。”

　　盛骁隐了隐匕首，脸上看不出情绪的问：“你跟着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陆生还是软着骨头，一点也不像是要说正经话的样子：“您瞧，您的侍卫这会儿不见了，而外头却还有人想要您的命。不如…您勉勉强强先招我来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