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长生殿主

3、当时只道是寻常

　　再见红豆之时，已是隆冬。
　　王维踏雪而来，老远就闻见扑鼻的清香，近前一看，竹篱前一树红梅开得正艳。进得院内，门前一副对联，大篆难识，细细认来，是：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它冰雪中。
　　“好句，何等有风骨！”正赞叹间，红豆出门相迎，披一件大红昭君套，恰与寒梅相配。
　　“公子怎么今日才来，枉为我等了一秋一夏。”红豆虽是嗔怪，却全无责备之意，言语中反有掩不住的喜气。
　　王维连忙赔笑，道：“几件俗务耽搁了，实实对不住。”
　　“谁又能免俗？想那和尚道士也要食人间烟火的，不然何以为生？外头冷，请进来说话。”
　　几句虽是客套，含而不露，情意已在其中。
　　王维对她更添几分敬意。
　　进屋坐下，红豆亲自煮茶奉上。
　　王维呷了一口，赞道：“好茶！但不知道什么来历？”
　　红豆笑道：“此茶名唤梅花雪，乃取红梅之蕊与上好嫩叶制成，煮时须以梅上压的净雪化水烹之，方能得其真味。”
　　“如此说来，我是三生有幸咯？”
　　红豆又道：“何止三生，七八辈子怕还遇不上一回呢！此茶于品茗典籍中从无记载，乃是本门九代单传的秘法。况且江南天暖，十几年不下一场透雪的日子也是有的，那积雪薄了又不能用，沾了土腥，岂不把茶腌臜了？所以了，若非你今日来得巧，再等几日雪化了，茶也就吃不成了。”
　　王维大是惊讶，笑道：“果然来得巧？”
　　“可不是巧么！久闻诗名，我也不知道几生修的福气，得见公子展才。”
　　“不敢，小姐秀外慧中，我还得讨教一二呢。今日得赏红梅，又有芳茗相待，也就不虚此行了。”
　　红豆低头笑道：“客气了，也是公子诚心，所以当有此报。那日听公子吟句如入画中，竟大有禅意，倒要于佛经上讨教一番。”
　　王维拱手道：“小姐请说。”
　　“当日佛祖有云，眼前纵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但不知怎么解？”
　　说罢不语，只拿眼暗暗打量王维。
　　王维心知此姝才情如此，断不会不知道这个典故，无非拿言语试探他有无真心罢了。
　　心下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小姐怎么不知这个缘故呢？大千世界，三世轮回，有缘者只一人，所以佛祖说只取一瓢，若尽数饮下，不但胀塞，也就成了不通的蠢物了。解得可确切？”
　　红豆闻言大喜，忙道：“解得切，解得切！”
　　王维大笑，将杯中残茶饮尽，两人相对良久，红豆亦含笑相陪。
　　回府备下聘礼，字画三卷，清酒十坛，首饰一套，别无它物，当日就送往红豆家中。红豆之父好酒，见东床如此细心，自是喜欢，春天刚到，就为他们办了喜事。婚礼不见奢华，但诗朋酒友济济一堂，倒也热闹。
　　时乃唐玄宗开元十年，王维刚中了状元，又得娇妻，春风得意，一时难以尽述。

　　屋后有片红豆林，他们成婚的春天，常去那里玩赏。
　　“官人可知道我这乳名的来历么？”
　　“不知，娘子请说罢。”
　　“当年我父母订终身即以红豆相赠，故有此名。”
　　“倒也是一段佳话。你看山上红豆已熟，不如我为你采些如何？”
　　“如此甚好，我与你同去。”
　　林间红豆缀满枝头，色如血珠，累垂可爱。两人徜徉其间，不由流连忘返，日晚方归，王维又吟成一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红豆粥已熬好了，官人请喝。虽不是山上的红豆，也是相思好和之意。”
　　王维双手接过，忽然大叫一声。
　　粥碗跌在地上，一片凄艳的粉红。
　　“血，全都是血！”
　　一阵风吹灭了蜡烛。
　　万籁俱寂。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都护在哪里，和谁交战，他已经不想管，也懒得去管。
　　驿车在戈壁滩的乱石间颠簸，他只当是摇篮轻晃，索性放下车帘，连景色也不要去看。
　　自己这一生，好象是专为送别而来的。
　　孟浩然死了，元二也死了。
　　一个死在山林，一个死在大漠。
　　都是死得其所。
　　可为什么，心里还有悲凉，而且浓得化不开？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让十七年前令人心碎的远景，一下拉到眼前。
　　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他哭了。
　　又怎么能不哭？
　　他还记得浩然死的那年，他在襄阳，把友人的遗像，一笔一笔地，画在刺史亭上。
　　没有眼泪。
　　只是完稿的一刹那，一口鲜血直喷到墙上。
　　险些一病不起。
　　可是这都不要紧。
　　朋友都离开了，他真的很寂寞。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什么都能带走，却带不走牵挂。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
　　王维和红豆成婚，转眼已三年寒暑。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府兵制衰落，募兵制萌芽。
　　僧一行制订了《大衍历》，唐王朝的纪元，又掀开了新的一页。
　　在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中，孟浩然却选择了归隐，这不能怪他，只能怪他的运气。
　　谁叫他屡试不第呢，不归隐又有什么办法。
　　世人都说《春晓》格调清新，又有谁知道作者昨天晚上还喝得烂醉，清晨醒来才作此语。王维真想告诉他，考不中科举不是他的错，没必要这么折腾自己。
　　可是劝不住，那就随他去吧。
　　王维自己的仕途也很不得意，因犯伶人舞黄狮子事，被贬济州司库参军。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将居所迁到郊外，与红豆诗酒唱和，倒也逍遥自在。
　　一日山间夭桃盛开，与柳绿相衬，更显清丽。
　　王维把居所安在郊外山中，这也正合红豆之意。
　　红豆早起梳洗，见此美景，不由沉吟半晌，想王维今日定有诗兴，就回身叫王维起床看景。王维正在春梦沉酣之际，见妻子身影有些朦胧，红颜绿鬓，更添娇艳。赶忙步入庭院，只见昨夜春雨打落满地桃花，家童贪睡未扫，柳梢黄莺呖呖鸣啭，好一派田园景致。
　　于是研墨洗笔，写成六言绝句：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此诗何名？”
　　“田园乐。”
　　红豆笑道：“乐则乐矣，只不知山客与谁同眠？”
　　王维亦莞尔，道：“诗中已有娘子，怎么娘子反倒不知？”
　　“哦？实在不知，还请赐教。”
　　红豆倒有些好奇。
　　“娘子请想，桃红如面，柳绿如眉。而娘子相貌比夭桃更盛，有何不解？”
　　红豆面似海棠，娇羞无语。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王维立于山中，脸上只有苦笑。
　　本来还想在这里保一方平安的，怎奈与太守不和，现在连司库的事情也不大让他管，等于赋闲在家。
　　那太守自己也不是好人，他就像一根凌霄藤，见到哪棵树高就攀上去，一旦对方没有利用价值，就弃之如敝履。对待百姓也苛酷残暴，苛捐杂税层出不穷，想尽一切办法搜刮钱财。如今司库不在，他更是有恃无恐，竟然把朝廷的存粮拿出去卖钱，据说价钱还高得惊人。
　　而自己就像这芙蓉花一样，除了自开自谢，孤芳自赏，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院子里起了个风炉，每日叮叮当当地打铁。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舞动前川。
　　想来真是好笑，自己一个堂堂状元，竟落得在此，当一个自力更生的打铁匠。
　　打铁，打铁，打铁。
　　汗水湿透了鬓发，炉火映红了脸膛。
　　淬火，淬火，淬火。
　　狂风吹散了青烟，宝剑磨出了锋刃。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像他这样不进不退，不伦不类，又算什么呢？
　　不管了，打铁吧。
　　叮当，叮当，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