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长生殿主

4、惊破霓裳羽衣曲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安禄山大军压境，长安城人心惶惶。
　　城还是被攻破了。
　　身为给事中的王维，连同全家，一起做了俘虏。
　　作为一个文人，他当然知道怎么保存自己的气节。
　　一瓶鹤顶红就放在房中，随时准备自尽。
　　可是还有父母大人需要供养。
　　他知道，一旦自己殉节，父母也性命难保，他的帐一定会算到二老头上。
　　所以他不能死。
　　所以安禄山请他官复原职时，他答应了。
　　对于那些苛求细节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虽然到衙门办公，也是喝酒吟诗，不问正事。
　　没有人指责他。
　　同为遗民，大家都心有戚戚。
　　他写了很多诗，不敢给人看到，都藏在家中的暗室里。
　　没有想到，自己一向光明磊落，居然也要这样东躲西藏。
　　真他娘的郁闷。
　　时运维艰，连他也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朝廷要把他处死，因为他活着，活在曾经被安禄山占领的京城里，做过安禄山的官。可是天地良心，他真的什么坏事也没做过。
　　刑场上山呼海啸，他的朋友们都来了。
　　宁王，岐王，张九龄，李白，还有杜甫。
　　他们来为他请愿。
　　他很感动。
　　可是这样的请愿是没用的，朝廷会把这当成政治示威，让他死得更快。
　　他不怪他们，是自己不好。
　　当初要是殉节，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至少，能够保存名节，免遭杀身之祸。
　　到头来，老父老母还是无人供养。
　　这都是因为他。
　　不肖的儿子今天戴着重枷，不能给你们磕头了。
　　行刑——
　　再见了，爹娘。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
　　好好照顾我的父亲母亲。
　　我去了。
　　圣旨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给事中王维虽为贼寇当职，但未助纣为虐，且心念大唐。故赦其死罪，降为太子中允。钦此——”
　　开枷之后，王维颓然倒地，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

　　庭院深深的太守府，一场阴谋正在酝酿。
　　太守对司库参军王维实在无法忍受，他又那么了解自己，而且性情刚直，万一惹恼了他，托人参上一本，这辛辛苦苦攒下的官职可就败在他手里了。
　　不能让他这么做。
　　反正自己已经是小人，索性就小人到底，写封信告他。
　　让他死都不知道栽在谁手里，先下手为强。
　　太守脸上掠过一丝狞笑。
　　写毕，交给信差。
　　一切准备就绪。
　　山雨欲来，风烟满楼。

　　长安，宁王宅邸。
　　宁王狠狠一拍桌子，笔墨纸砚撒了一地。
　　太可恶了。
　　去，把王维给我抓来。
　　我要问他死罪！

　　一队官差冲进小院。
　　红豆不知发生了什么。
　　王维却明白了一切。
　　他正在打铁，只洗了洗身上的尘烟，从容不迫地换上鞋子，官吏已经上来，给他锁上镣铐。
　　红豆惊呆了。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王维伸了伸被铐住的胳膊，笑道：“没什么，一点误会，等着我，我不久就回来了。”
　　红豆还要说什么，被王维止住。
　　“等着我。”
　　差役把王维押走。
　　他赤膊布衣，昂然而行，宛如一尊塑像。

　　如王维所料，自己被问了死罪。
　　死牢只一方小窗透进几丝天光，阴冷潮湿，鼠类横行。
　　王维披头散发，形容消瘦，脚镣用破布包了起来，一身白衣已是又脏又旧，并且百孔千疮，手腕被五十斤的木枷锁住，动弹不得，实在狼狈已极。几次受刑，伤口红肿溃烂，痛不可当。
　　红豆来此探望时，几乎认不出当年月下吟诗的青年才子了。
　　她扑到牢门前，哭道：“官人怎么落到如此地步，为妻着实不忍。你好命苦，被那起小人害成这样了，倘或有个好歹，叫为妻怎么办呢？”
　　王维跪在牢门前，费力地用铐在一起的双手抚摩妻子的脸庞，柔声道：“娘子不要悲伤，也怪我恃才傲物，所以命当如此。只是带累娘子受苦，我心中实是……”
　　说着不禁哽咽了。红豆见此情形，越发哭个不住。
　　王维忽然叫道：“娘子的眼睛怎么流血了？”
　　红豆一惊，连忙用帕擦拭，却哪里有血迹？倒是看见王维双眼肿得桃儿一般，血丝布满，不禁大哭，伸手轻抚，道：“怎么肿成这样，他们给你动刑了？这帮天杀的！待我替你找个郎中来罢。”
　　王维用枷挡开她的手，凄然道：“不必了。大限将至，秋后就要问斩。我也知道这双眼睛定要瞎了，只是脑袋尚且不保，看不见怕还少受些罪。”
　　红豆咬牙道：“官人说哪里话，我定要救你出去的。”王维见她有些决绝之态，怕她做下什么傻事，忙道：“娘子不必忙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快回去罢。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红豆林里，你另嫁他人——”
　　红豆喊道：“官人若有不测，我情愿终身不嫁！”
　　王维心下戚然，心道素日认她是个知己，果真没有看错，便哑声道：“不要固执，做定了大事，我死了也心安呐。我已经是死罪，就是千刀万剐，再受些苦楚也无碍的。但若连累娘子，做了鬼也不得超生。你就依了我罢！”
　　说罢闭目，淌下两行热泪。
　　“我的身子原是结实的，只是如今不济事了，怕是秋天未到就死在牢里。我这一生光明磊落，没什么遗憾的，只是没能给娘子留下一儿半女，深以为恨。让你再嫁，也是为了你有个后代，不论好歹，总归是个念想。”
　　红豆待要答言，但见狱卒走来，探视时辰已到。可怜她一步三回头，涕泣零落如雨。

　　宁王府里，牡丹公主正大发雷霆。
　　“王叔，我真没想到，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宁王长叹一声，道：“我也是听信谗言，如今后悔也晚了。”
　　牡丹见他如此说，话头才软了下来。
　　“你也不必自责，发封信到府衙，把王维放出来就是了。”
　　宁王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帮他？”
　　牡丹沉吟半晌，说：
　　“因为，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