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长生殿主

2、东风夜放花千树

　　开元九年，中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虽是宋词，用以形容长安街市，却一点不嫌过分。
　　今年中秋又逢大比，街头的灯市又有了新花样。各地赶考的举子纷纷在灯上题诗，也有配画的，也有家眷刺绣的，当真繁华富丽，风采非常。
　　作为举子，王维也不能免俗。题了一首，道：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一派秋景，正合时令。
　　这日宁王李宪于家中大摆筵席，姬妾妃嫔环伺左右，好不快活。宴到半中，歌舞暂歇，宾客自行饮酒，王爷携家眷丁仆，出门观灯。
　　王维正和好友孟浩然，在灯市上细细赏玩，评论着流苏花样的精粗艳晦。王爷一路行来，与他们擦肩而过，便呼道：
　　“二位仁兄好兴致啊，到我府上一叙？”
　　两人回首，见是王爷，都赶忙作揖，笑道：“府上高朋满座，我们就不打扰了。王爷难得出来，也该好好看这灯市，今年大比，举人题诗都在上头，也让你几位公子看看。”
　　宁王笑道：“见了你们二位，这灯就不必看了。山川秀色尽在你们腹中啊！好了，两位先生不必推辞，今天就是架，也要把你们架进王府去！”
　　两人大笑，道：“既如此，我们就打扰了。还请王爷省些力气，我们会走。”
　　三人一路谈笑风生，不提。
　　进得府来，只见雕梁画栋，殿宇巍峨。时值寒秋，院中竟有汩汩温泉流淌，苗圃里边，牡丹与秋菊竞相盛开。
　　王维称赏一番，又不由叹道：太奢华过费了！
　　宁王听见，笑道：“讲起这牡丹，还有个故事。前年大水，渭河一带冲垮了不少房子，民不聊生。我身为天子亲眷，理当安抚于民，于是下令重修堤防，疏浚河道。就这样，去年的粮食倒多收了不少。老百姓自然感激，就送了万民伞，喏，就在我堂上挂着呢。他们乡里商量定了，又把多打的粮食卖了钱，送上来给我。好大一笔，我以为是地方官的意思，不敢要，还责令他们退还。不料百姓的代表上来，硬要我把款子收下。我没法子，想来也没什么用场可派，就引来温泉，修了这个苗圃。他们种粮得的钱，我拿了种花，也算物尽其用吧！”
　　王维听了，连忙稽首，道：“错怪王爷，死罪，死罪！”
　　宁王扶起，道：“哪里，不知者不罪。来来来，这牡丹你若喜欢，我明日差人送一盆到你府上。”
　　王维笑道：“那倒不必，王爷费心了。如此说来，这牡丹庭院，倒是功德一件哪！”
　　宁王大笑，指着他道：“都说你王摩诘恃才傲物，如今看来，也是个会拍马屁的！”
　　王维笑道：“王爷才德过人，马屁当拍则拍。浩然兄，你说呢？”
　　孟浩然笑道：“是，是！”
　　三人抚掌大笑，谦让了一番，进得正厅，各自入坐。
　　大家安排停当，宁王击掌三声，但见一女子款款而来，顿首拜了王爷，取出红牙拍板，启朱唇，发皓齿，唱道：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
　　君若池中水，侬似水中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
　　人间何由聚散，人间何由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做昙花一现。
　　一曲歌罢，众人喝彩。
　　王维用心观看，只见宁王脸上略有不悦之色。
　　待要询问，又怕唐突，只得闷住不言。
　　那女子退了下去，面上似有泪痕。王维若有所悟，也就不生别论。不料宁王沉吟半晌，又叫那女子上来，向坐中言道：
　　“这是我的爱妾，名唤金花，原是宅左卖饼者之妻。我因见其貌美，将她买下，养在府中，仆从奴婢任她使唤。谁知她终日垂泪，竟不能忘情。我想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常法，便请在座诸位出个主意，打发了她，也是了了我心事一件。如何？”
　　众人一阵耳语，王维言道：“我们做诗一首，权充其身价银子，然后人归原主，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宁王一听大喜，道：“甚好，这点子又雅又有趣！既如此，请左右取香炉一鼎，置于案上，以香完为限。未成诗者，罚酒三杯。文采精华者，将金花放还，本王重重有赏。列位，请吧？”
　　众人冥思苦想，一时间堂内烟炉篆霭，鸦雀无声。
　　王维略一皱眉，研墨提笔，一挥而就。
　　香烬限到，孟浩然诗未做成，罚酒三杯，他脖子一仰，含笑饮了。其余诗作皆不合心意，宁王有些失望，却看王维写道：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看完击节称赏，道：“妙绝！不着一‘怨’字，而怨情跃然纸上。生花妙笔，自叹不如，佩服，佩服！”
　　又吩咐：“来人哪，将金花送还原处，加赠黄金十两，叫她丈夫别卖饼了，做点大生意，省得坏了我府上的名声。王先生，我千金一诺，赐你黄金五十两，即日兑现，如何？”
　　王维摆手，笑道：“不必，我家中资财充裕，王爷好意，我心领就是。那金花家境贫寒，不如就把这些钱财送与他们夫妻，也是王爷好生之德。”
　　宁王大笑，道：“好！王兄痛快。金花，还不谢过王相公？”
　　金花纳头便拜，王维一把扶住，笑道：“夫人不必多礼，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不过自家积德，何敢言谢。如今我主英明，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叫你官人去考个功名，也好为国出力。”
　　金花千恩万谢，才含泪拜别。王维见她走远，方对宁王叹道：“好一个痴情的女子！她丈夫也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
　　宁王点头称是。
　　王维又道：“只是王爷你夺人所爱，虽事出有因，到底不大光彩啊。”
　　宁王并不恼怒，只是笑道：“先生教训得是。我从此以后也知道，自古以来，金钱是什么都能买，惟有真情买不得啊！爱一个人，首先要相敬如宾，然后才谈得上花前月下，否则，任凭你花多大气力，终究是竹篮打水，最后落得一场空啊。”
　　王维等点头称是，见天已二更，连忙拜别，回驿馆安歇，不提。

　　中秋过后，寒意渐浓。
　　王维客居无聊，不由思念起千里之外的红豆。
　　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
　　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这明明朗朗的月儿，照临着千家万户。
　　不知身处江南的红豆，是否依然平安？
　　她，是否也在思念我？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帏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知心惟有月，夜凉如水。
　　长相思，摧心肝。

　　殿试将近，考生们纷纷把自己的文章交给说得起话的人，求他引荐。
　　十年成败，在此一举。
　　可王维偏不。
　　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从不相信自己会落第。
　　人生在世，知音没有几个。
　　他也在等待那个有缘的人。
　　机会很快来了。
　　他在长安没有几日，就因为仗义疏才的豪气和文采音律扬名立万。来结交他的人数不胜数，这其中就包括另外一位王爷。
　　他就是岐王，明皇的另一位兄弟，权位比宁王又高了几分。
　　相比宁王，他气量更大，也更随和豪爽。当时有名的乐师李龟年就投在他门下，做了一名食客。王维虽然不当食客，也对他仰慕不已。
　　岐王便服驾临，王维大喜过望，连忙整顿衣冠，出门迎接。行礼之后，宾主落座。
　　岐王便问：“久闻先生大名，且弹得一手好琴，不知可否赏脸？”
　　王维含笑应承，轻拢慢捻之间，一段《流水》已然弹毕。
　　岐王喜笑非常，拍手道：“伯牙子期也不过如此，先生真神人也！”
　　王维笑道：“不敢。不知道王爷对鄙人的诗作可有兴趣？”
　　“早有耳闻，拿来我看。”
　　王维恭敬奉上，王爷翻阅全篇，但见构思不俗，文笔华美。看一句，赞一句；看到了，赞到了。于是笑道：
　　“好诗！非笔下无一点尘俗气者，安能想到此处！但不知先生在功名上做何打算？”
　　王维一笑：“晚生曾立下誓愿，三年之内，必中状元。”
　　岐王喜道：“哦？好大的口气！不过以仁兄才学，当不愧此誉。不知可曾找人引荐？”
　　“不曾。”
　　“为何？”
　　“非知音者，不能引荐。”
　　岐王含笑点头，近前道：“阁下以为孤王可当得此任？”
　　王维正待他说此语，顿首便拜，道：
　　“王爷既有此意，鄙人感激不尽。不瞒王爷，我一向恃才傲物，能进我眼里的人物没有几个。故尔王爷不提，晚生断不敢有此意。”
　　岐王大笑。
　　“你是等着我说出来吧？”
　　王维不语。
　　岐王便笑道：“好个滑头！”
　　岐王离开之后，很快就差人送来口信，说五天后是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牡丹公主府中大摆筵席，请他准备好旧诗十篇，琵琶一曲，到时自有道理。
　　王维依言而行，不在话下。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骊山远望，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
　　功名未取，不知何时才能返乡。
　　成败得失，全在今晚一举了。
　　王维带着满腹惆怅，穿着岐王给他的鲜亮衣裳，慢慢来到公主府中。
　　庭院里桂花盛开，他无心观赏，只想着自己的台词。
　　按照岐王的计划，他将充作乐师出场，弹奏一曲《阳关三叠》，趁公主高兴之时，将诗稿献上。
　　什么都没有忘记，他松了口气。
　　现在就只等开宴了。
　　开席之时，嘉宾如云，华灯齐放。
　　一曲琵琶，泪湿红颜，公主感动不已。
　　于是走下首席，上前问道：“先生师从何人？方才所奏，真乃仙乐也！敢问先生大名。”
　　岐王见火候已到，连忙帮腔：“他叫王维，是山西祁县人。”
　　公主心中有数，笑道：“哦，王叔对此人倒是颇为了解啊。不知他还有什么才能？”
　　岐王笑言：“他不但精通音律，文墨也颇了得。他知道今天公主必来，早准备好旧诗十卷，请公主一观。”
　　公主便起了兴致，道：“哦？那我倒要看看。请送上来吧。”
　　王维暗暗观察，只见公主面有喜色，知道事已成了一半，还有一半，就看自己今晚的发挥了。
　　公主一气看完，惊道：“这里头的诗句，从前我还当是出自古人之手，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华，实在佩服！问一句，是我叔叔引见你来的吗？”
　　说罢盯着岐王，莞尔一笑。岐王也回了个笑容，算是承认。
　　“好，既是王叔推荐的人，我自然要好好器重了。”
　　公主说罢，便与王维攀谈起来。
　　无论她问些什么，王维都对答如流。更兼言语间戏噱巧妙，风流蕴藉，好感又增几分。
　　她忽然想起一事，便问：“上次听宪王叔说起，他府上一个姬妾不忘旧情，是你做了一首诗，他不但没有发火，反倒让她走了，听说还赏了她，是真的吗？”
　　王维点头。
　　“先生古道热肠，本宫领教了。”
　　“不敢。无非是成全了一对有情人，也是功德一件。”
　　公主心下叹服，又问：“那依先生之见，如何才算有情？”
　　“禀公主，有三样算，三样不算。”
　　“哦？那么是哪三样算呢？”
　　“一见如故者，算；青梅竹马者，算；患难相依者，也算。”
　　“哦。那三不算呢？”
　　“一相情愿者，不算；勉强婚配者，不算；以财势压人，巧取豪夺者，更不算。”
　　“好个三‘算’三‘不算’！我今日也算领教了。王叔叫他来，该不是弹琴唱曲、高坐清谈这么简单吧？必定有事相求。”
　　岐王默然。
　　“我又说对了？什么事，说吧。”
　　“此人若能成为今年京兆府头名荐举，就会十分风光。”
　　“哦。”公主点点头，“那为什么不去应试呢？”
　　岐王笑道：“这位老弟心气颇高。”
　　“哦。”
　　“若不作为头名人选，他是不会应试的。但听说头名已经给了别人？”
　　公主已经明白了，笑道：“嗨，这有什么，反正也是别人托的。我做主，今年头名，非他莫属！”
　　王维立刻叩谢。
　　公主扶起，道：“不必如此。只是别忘了，我可是你仕途的伯乐啊。”
　　“一定谨记。”
　　夜宴散去，公主对月沉思，心中暗生情愫。
　　她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他。
　　他那番算不算的话，可说到她心里去了。
　　但又有谁知道，他已经心有所属。

　　昔时落魄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十年寒窗，一举成名。
　　又一个跻身龙门的神话，只是主角换了王维。
　　他想起了红豆，连忙收拾行装。
　　功成名就之后，他要去寻找爱情。
　　马蹄过处，落花依旧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