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木子锡

56、N4：科学

　　魏梓则驱动轮椅进房的时候，没料到会看见叔叔的背影。
　　“稀客啊，”魏梓则拿起管家日常放在桌上的香槟酒杯，行驶到桌子后方，“怎么了？部里又有哪项实验出岔子了？”
　　“还不是跟你有关系？”叔叔烦躁地边来回踱步边揪着所剩无几的头发，“我都告诉你了那项实验必须终止，你非不听！现在可能已经有人发现了！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拿着乐园的经费在进行这种人体试验……”
　　“我已经说过了，成功在望，”魏梓则已经习惯了叔叔的标志性咆哮，这只能持续加深自己对对方的鄙夷，“谁说消息可能泄露出去的？”
　　“今天上午财政部的张部长来找我，拐弯抹角说起经费损耗过快的事，他那种人精，迟早会发现有一部分钱没用在正道上！”
　　魏梓则觉得把“失乐园”和“正道”这两个处于两极的词汇联系到一起莫名讽刺，他耐着性子剖析形势：“不管怎么样，人体改造技术在我们手上，就算经费花多了，他们又能怎么样？让失乐园关门大吉吗？或者找点正常的乐子？”他着重强调了“正常”两个字。
　　“我才是魏家的家主，我叫它停它就得停！”叔叔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说话音量陡涨，体脂率超标的身板一副能举起科技部大楼的气魄，“当初这个计划完全是为了你开设的，你爸一意孤行非要做这种傻事，我早知道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言外之音还是：都是生下你的错。
　　魏梓则以可以被定义为犯上作乱的眼神盯着叔叔，然后叹了口气：“好吧，叫停。那研究人员和实验品呢？总不能都关起来吧？”
　　“研究人员照常回生物组上班，让他们嘴巴放严点。实验品还留着干什么？统统赶到酸化池里溶了算了。”
　　魏梓则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像是突然犯病一样喘了几口气，然而再张口时，语气却仍然平静无波：“行，我明天就解散实验组。”
　　送走了叔叔，魏梓则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把轮椅椅背放倒，长叹了一口气。父亲去世已经那么多年了，实验能撑到现在已经超乎他的预料。他刚才说“成功在望”纯粹是拖延战术，从目前结果来看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也早就不抱希望了，但是……
　　魏梓则又想起另一个叔叔，会和自己做实验，并且永远平等相待的叔叔，这个人和父亲一起走了，以不同的方式。
　　宿洵长期驻守在边疆，宿伯父也是，自己仍就是孤身一人。如果说身边还剩下谁的话，那只有杨启了，他的学生，他的朋友，他的实验品。
　　项目解散，杨启明天就会死。
　　如果魏梓则还有一点人性，他早该在十几年之前就让杨启安乐死，而不是年复一年地看他饱受折磨、精神恍惚。杨启值得一个干净利落的死法，但是他竭尽全力让对方苟延残喘，只为了能让自己空洞的内心有一个陪伴。
　　他拿起一本书，去了实验室。
　　进门的时候，杨启平躺在床上，双眼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目力所及仍然是刺眼的白色。魏梓则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又接受了电击治疗，有的时候杨启会短暂性地遗忘一些事情。最好今天他还能记得自己是谁，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魏梓则已经到了床边，对方还是没有反应。他久违地端详床上的人的面庞，恍惚间意识到他们都已经年近三十了。
　　从少年到青年，他们大多数时间都给了彼此，然而这么多的相处并没有换来一点惺惺相惜，毕竟他们是牺牲品和行刑人的关系。
　　魏梓则轻轻地推了推他，对方似乎是意识清醒了，转头看向他：“今天又是什么书？”
　　魏梓则把书的封面给他看，赫然是现任主教的专著。杨启当即就笑了，可能是面部神经习惯性的抽搐，笑得很骇人：“你要跟我讨论宗教？”
　　“宗教总是指向人心里最畏惧的那部分，对死亡，对黑暗，它宣扬摒弃欲望，但又宣扬爱，”魏梓则翻到一页，慢慢地读道，“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他对爱的见解很深刻，”杨启若有所思地接过书：“你觉得自己爱无能吗？”
　　“你觉得我要传达的信息是这个？”魏梓则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在上扬，“为什么？”
　　“你听起来很无奈还有点自我厌弃，”杨启合上了书，望向他，“我是不是要死了？”
　　魏梓则突然有些害怕和他的对视，他木然地低下头去，想着当年的那个刺头少年已经消失不见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接受了良好教育、坚强乐观的青年。他本来应该有正常的身体，哪怕一生只能消耗在短工和农活上，但他至少是健康的。
　　“还是要谢谢你，”杨启的声音很平静，“谢谢你教会我读书写字和基本原理，谢谢你带给我这么多书，原本我可能这辈子都摸不到书的。”
　　“原本你这辈子都可以不带上这个铁链的，”魏梓则难以相信对方竟然在感谢他，“我是实验人员之一，有很多药物都是我设计的。”
　　“我知道你尽量使我好过了……但这不代表我原谅你，我可没有人质情结……你看，我原本可能不知道这个词的，”杨启重新看向天花板，“你们都是一群混蛋，都活该下地狱，我只是不想带着糟糕的心情去死。”
　　魏梓则的手慢慢滑落到身体两侧，揪紧了衣服的下摆。二十年了，二十年里他被困在这个囚牢里，进行着名为拯救的实验。
　　魏梓则猛地抬起头：“我放你走。”
　　杨启扭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放你走，”魏梓则把自己撑回轮椅上，深吸了一口气，“你猜对了，项目被叫停了，所有实验品都得死。我不想让你死。”
　　杨启缓缓地用胳膊肘支撑着坐起来：“只放我一个？其他的都得死？就对我的愧疚之心这么深？”
　　“我会给你放开整幢楼的所有权限，你自由了。”
　　“隔了二十年听到‘自由’两个字真是怀念啊，”杨启摊开手，“如果我说我不想走呢？如果我就想死呢？为什么我要满足你的慈悲心理，冒险逃出去呢？”
　　“我会帮你，到时候你只要跟着我就可以，我会把你送到很远的地方，给你钱……”
　　“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东西打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杨启打断他，“你看，我就是个废人。这二十年我唯一熟练的就是打针吃药了。 ”
　　“你有能力，有学识，你能养活自己，只要你想，”魏梓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的拒绝如此恐慌，“你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吗？不想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吗？不想能有机会爱一个人吗？”
　　杨启盯着他，再次确认：“你只救我一个？”
　　“我不可能救太多人，会引起怀疑的，”魏梓则点头，“我只救你一个。”
　　“你真是个烂人，”杨启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好的，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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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出自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