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木子锡

52、N4：科学

　　在三十年前的大学校园里，图书馆还没有无线网和电脑，只有抱着书本匆匆行走的学生。
　　严逐已经看到那个人多次了。在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图书馆里，散发着纸浆气息的古籍区第二排第三个位置，总能看到那个人。他拿着放大镜，带着手套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泛黄的书本。
　　严逐因为自己的分心而内疚了一会儿，低头看草稿纸上的反应方程，然后擦去了一个明显的错误。
　　可能是听到了奋力摩擦纸张的声音，那个人抬起头向这边看，似乎是很不赞成他发出噪音似的摇了摇头。
　　严逐赶紧按住橡皮，转了一会儿笔，发现课本上的公式已经变成毫无意义的字母，叹着气把东西整理进背包里。
　　再来的时候，那个人果然还是坐在原位，只不过手里的书换了一本。
　　严逐坐到他对面，摊开课本和演算的纸张，时不时用笔在空白处做记号。这次是那个人先分心看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又移动到纸上的公式：“高等有机化学。”
　　严逐犹豫着看向他，仿佛不确定这声音是对面发出来的。
　　“你们学到哪了？”那个人显然有非凡的倒读能力，“亲电加成反应？碳-碳双键、丙二烯类和共轭二烯烃？”
　　严逐探头去看他手里那本古籍的名字：“你也是应用化学系的？”
　　那个人摇了摇头，把书合上，倒过来让他看“教义注解第二版”的封面：“我是神学院的。”
　　严逐为这戏剧性的发展挑了挑眉毛。
　　“但是我爱科学，”那个人笑了笑，“我之前看到你倒感冒糖浆的时候，老是下意识地把有标签的那一边转到手心那一侧，当时我就猜到你可能是学化学的了。”
　　严逐因为对方话里“我很早就开始关注你”的暗示有点上头，晕晕乎乎地问：“你们最近在学什么？”
　　“我在写一篇关于教义最早起源的论文，”那个人把手套脱下来，显然准备走了，“不过你大概不感兴趣。”
　　严逐把“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感兴趣”咽了下去，也站起来把刚写了一半的演算塞进包里，说实话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他才坐下不到二十分钟，就像童话里被魔笛吹昏了的孩子一样跟着对面的人跑了。他用随意的语气问：“接下来去吃饭？”
　　那个人看了他一眼，回答：“对，我去澜园。”
　　严逐很惊喜地背起包：“正好顺路。”
　　他们大概每周会在一起吃几顿饭，然后探讨一下化学或者神学问题。那个人对化学的了解程度让严逐多次怀疑他是不是从化学专业降转去的神学院，那个人否定道：“不，我只是热爱科学。”
　　有一天严逐看到宿舍的告示板上贴着滑雪协会的活动宣传，他问起那个人有没有兴趣，因为他去对方宿舍的时候看到完整的滑雪装备。对方漂亮的蓝眼睛闪烁着兴奋的时候他觉得很值得，虽然自己以前从来没滑过雪。
　　“要不先在下面的缓坡上练习一会儿，”那个人友好地忠告，“虽然雪地里摔了也不痛，但是第二天你会肌肉酸疼的。”
　　严逐看了看面前的坡道，几个教练正拉着几个孩子的手从坡上慢慢地倒着滑下来，另外有五颜六色的滑雪服七歪八扭地倒在雪地里，挣扎着扭动。
　　“你要去顶上滑？”严逐问他，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就抱着滑雪板走到缆车那边，“那我也上去，我会滑雪的。”
　　坐缆车的时候严逐向下俯视，几个凸出的跳板和陡峭的坡道让他肾上腺素狂飙。
　　“这条道没有跳板，”严逐吃力地踏着滑雪板过去，“我在这里滑。”
　　对方隔着护目镜注视他，似乎有些担忧。
　　还没滑出几十米严逐就因为过快的加速度大声尖叫，而后在试图刹车的动作中不幸摔倒了，真的一点也不痛。他卧在雪地里，往边缘扭动，不让自己妨碍到后面的人。
　　对方滑过来优雅地转了个圆弧停下，问：“你没事吧？”
　　“没事，”严逐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去滑吧。”
　　对方走近了伸出手：“我扶你起来？”
　　“不用……”严逐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丢脸地说，“我不敢站起来，一站起来就往下溜，万一我就沿着坡道滑下去了……”
　　“你先按后面的那个按钮把滑雪板脱下来，就不会滑了，”对方笑起来，“然后我扶你站起来。”
　　严逐把滑雪板脱掉，保留着最后的尊严不去碰对方的手，自己用胳膊撑着爬起来了，从对方的视角来看整个动作肯定很可笑。他把滑雪板抱起来，有些欲言又止，对方问他怎么了，严逐露出尴尬的神色：“我觉得我下不去了……”
　　对方很快地消化了这一事实：“我可以陪你一起走下去。”
　　严逐看了看他身后：“不能坐缆车下去吗？”
　　对方很好看地笑了笑：“这里没有人坐缆车下去的。”
　　的确，通过摔倒这十几分钟的观察，坐缆车上山滑雪的人都在雪道里挣扎，下行路线的缆车都是空的。严逐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我之前不会滑雪。”
　　“我想也是，”对方把滑雪板收起来，“第一次就坐缆车到顶上，你对自己挺自信的。”
　　事实证明，就算在下面的练习坡道上，严逐照样能摔得惨不忍睹。对方把滑雪杖伸到他面前，帮助他站起来，严逐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踏进雪场一步。
　　过后他们一起去酒吧喝酒，严逐抓住机会调侃对方的弱点：“你喝酒的水平跟我滑雪一样烂啊？”
　　“教义认为这是上天注定让神职人员远离享乐，”对方摇晃杯中澄明的液体，“不过你是科学的那一方，告诉为什么。”
　　“人体内有高效的乙醇脱氢酶，能迅速将血液中的酒精转化成乙醛，而乙醛具有让毛细血管扩张的功能，会引起皮肤潮红。而另一种酶——乙醛脱氢酶，有促进乙醛分解的作用，如果只有只有乙醇脱氢酶而缺少乙醛脱氢酶，体内迅速累积的乙醛会迟迟不能代谢，而这些留存的乙醛会让你脸色泛红……”
　　严逐的讲述戛然而止，因为对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微微翕动的嘴唇鲜活明亮。他轻轻用食指触碰了一下那里，然后犹豫着，把手握紧，贴在自己的胸前。
　　毕业典礼时两人穿着黑色的学士服，只不过一个是文科的黄绶带一个是理科的蓝绶带。校长慷慨激昂的为国服务的毕业演讲结束后，他们分开人海朝对方走去，相互祝贺握手。之后严逐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走远，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今后三十年中他们最后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