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木子锡

53、N4：科学

　　对于十岁的魏梓则来说，比起汽车模型和电子游戏，或者同龄人的陪伴，蟾蜍才是心灵的慰藉。
　　在同样身着白大褂衣服的叔叔进入解剖室的时候，他还在不锈钢盘子里左挑右选，试图挑一个卖相最好的。蟾蜍们鼓着肚子，双眼圆睁，跟生前一样黏糊糊的不讨喜，皮肤散发着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
　　叔叔的表情淡然无波，走到跟前娴熟地带上手套，摸上两栖动物黏答答的外表：“在做坐骨神经-腓肠肌离断？”
　　魏梓则点点头，以一种冷酷的精准把针插进蟾蜍的枕骨大孔，捣毁延髓，接着熟练地分离腓肠肌坐骨神经，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叔叔看起来并不担心一个十岁就掌握大学基础解剖课程的孩子的未来，他随意地问了一句：“打算将来学生物了？”
　　“我连房门都出不去，”蟾蜍被投放到垃圾桶里，魏梓则把左手的手套包到右手手套里一并脱下来，语气里显然带着一丝嘲讽，“我没有选择专业的必要。”
　　叔叔用手捏起一直蟾蜍，似乎在思考处置它的方式，魏梓则瞟了一眼，说要去看看恒温室里的小白鼠。它们生活在清洁无尘、湿度适宜的环境中，有滚轮、食盆和小窝，过得比一部分人类还要滋润些，这种相似的境遇能引起魏梓则的一些共鸣。
　　在他把手搭上门把的时候年长的那个说话了：“要不要去科技部的实验室走走？”
　　魏梓则的动作静止了，他犹豫着确认：“科技部大楼的实验室？”
　　叔叔把手搭在台子上看向他，做出肯定的答复：“对。”
　　魏梓则内心挣扎着问：“爸爸会同意吗？”
　　“这件事情我来处理，”叔叔云淡风轻地说，“只问你想不想去？”
　　这个提议太过诱人，对于长期穴居生活的魏梓则来说，挨上父亲一顿重复千遍的“出去危险”的训斥跟跑到国家级实验室里一探究竟相比，显然是后者更具吸引力。
　　整趟出行搞得像是特务对接。先是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后门，带着口罩帽子的魏梓则一溜烟钻进后座，然后车子长驱直入开进科技部地下二十层的实验室停车场，红色的告示牌子写着“最高机密”。
　　魏梓则在那里看到了像仓鼠一样被饲养的人类。
　　他们有些比他小，有些和他差不多年纪，都穿着统一的衣服，宽大的像是一条套在身上的布袋子。每个房间都是玻璃门，里面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和器具。因为床和墙壁都是亮眼的白色，长久凝视就会眼睛刺痛。父亲告诉过他这些都是贫民区被拐卖的孩子，即使父母真的不辞辛劳去找，也没有资源找到城中的这栋大楼里来。
　　魏梓则走过302号房间的时候，突然里面传来一声大吼，他有些好奇地转头往里看时，房间的洗脸盆从墙里被拉出来狠狠地砸到门上，水管里滋滋地溅出水柱。警报声当即就响了起来。魏梓则的左右两边立刻匆匆地跑过许多穿着防护服的人，把房间里抱着头的男孩架起来按在床上。男孩踢蹬着腿没有多久，就被一针镇定剂放倒了。魏梓则现在才看到被子底下有束在墙里的铁链，一个工作人员把链子套在男孩的手脚上。
　　魏梓则的反应对于一个未到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太过冷静，然而叔叔并没有露出担忧的神色。他思考着望向房间，眉头紧皱，直到魏梓则拉他的袖子才反应过来。
　　“他有能力。”魏梓则似乎是反复咀嚼着这个明显的事实。
　　“对，”叔叔拍拍他的肩，“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我跟他们一样吗？”魏梓则指着已经昏过去的男孩，“穿着病号服，关在房间里？”
　　“你会好起来的。”叔叔的语气带有明显的犹豫，不那么令人信服，但是魏梓则出神地看着房间里的人，他很久没见过同龄的孩子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叔叔问他感觉怎么样，魏梓则老成地说了一句“没有更好也没有更糟”。叔叔亮出了一口白牙，把他搂进怀里，跟他说自己那个恼人的导师和最近的课题。
　　魏梓则没预料到这天能同时见到这么多人，回去的时候管家来说宿洵回来了。魏梓则听了就跑到会客室，顺便拿起父亲的古龙水喷了喷掩盖身上化学药剂的味道。
　　将军的儿子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大概是经常锻炼和常见阳光的关系，看起来也健康结实。魏梓则望向自己白的透明病态的手，把它插进口袋，尽力装作毫不激动的样子问：“今年回来的早很多啊？”
　　“因为有一些人事上的变动，”宿洵说着这类半懂不懂的官话，坐在沙发上问童年的好友，“你的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魏梓则丝毫没显露出关心自己病情的样子，“快告诉我这一年你又遇到了些什么。”
　　于是宿洵开始叙述他怎样杀了人生中第一只亚兽，穿着小一号的防护服走进异域探寻未知，结果因为口干舌燥不得不用沙棘榨汁喝，味道又苦又涩。讲到这一段宿洵抿起嘴仿佛又经历了一遍这不快的回忆，然而魏梓则闪闪发光的眼睛好像沙棘汁是加了蜂蜜的姜汁汽水。
　　“你呢？”宿洵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又在做什么实验？”
　　“就是一些蟾蜍……我养了一批小白鼠，你要看吗？”魏梓则陷入了尴尬的境地，“算了，当我没说过……”
　　宿洵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父亲给你带回来一只亚兽的脑袋。”
　　魏梓则的表情好像亚兽的脑袋是该供在首都博物馆的国宝，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宿洵站起来伸出手：“走，我带你去看看。”
　　魏梓则难得露出愉悦的神色，咧开嘴笑着。他握住宿洵的手站起来，结果没料到对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过来，魏梓则下意识地往后一闪，垂下来的手打到茶几上放着的杯子，杯子做了个自由落体，很自然地碎了。
　　宿洵带着一丝尴尬说：“抱歉，我刚想起来可能还有一些流程要走，因为这是生物组那边的实验材料，待会儿还得送去科技部再送回来……”
　　“那个以后再说，”魏梓则推搡着他往前走，“先带我去看，杯子就让管家找人收拾好了。”
　　亚兽的表皮是多么独特而珍贵，魏梓则注视着福尔马林里悬浮着的头部，看着颈部的动脉从表皮下方怯生生地探出头来。他一直沉浸于新的世界里，没发现父亲已经走到了身后。
　　“你今天去实验室了？”
　　魏梓则有些心虚地脱口而出：“叔叔带我去的。”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并没有发怒，他坐在旁边，看着玻璃瓶中的异域生物，神色疲惫。每当父亲露出这样的神情时魏梓则总下意识地自责，为自己的出生而抱歉。
　　“也好，”父亲陪他看着生前在荒漠里讨生活的可怜物种，“就当熟悉环境，今后你也会经常去的。”
　　魏梓则吞咽了一下，手握紧衣服的边缘：“治疗？”
　　“你也需要了解实验步骤，你知道的，”父亲看着他，“过程会很长，但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也能走出这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