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锦赋》苏蔷薇

3、对谈

　　顾横管才回到相府，就被叫去了顾相的书房。
　　“父亲大人。”只有在顾相的面前，顾横管的眉目间才是真真正正的肃然，连一丝倜傥的意思都没有。
　　“嗯。你回来啦？今天入宫过的可顺利？”顾相已是五十来岁的年纪，言语间有了几分老态，可是那气势还是威严不凡的。
　　“还可以吧。”顾横管低下头毕恭毕敬的回答。
　　“皇上有未为难你？”
　　“没有。”
　　“那可有什么特别的话语？”
　　“……也没有。”
　　“管儿？”
　　“嗯？”
　　“你刚才犹豫了。肯定有事。”顾相正低着头写着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却连头都没抬。
　　顾横管想了想，只道：“皇上对我很好，只是，也并没有要封我官的意思。”
　　“哦？”顾相抬头看了顾横管一眼：“你想入仕了？”
　　“儿子也老大不小了。难免也想建功立业。”顾横管老实回答。
　　“建功立业？这和平年代，要建功立业可难喽！”顾相皮笑肉不笑的又看了儿子一眼，问道：“你觉得，皇上会给你个一官半职吗？”
　　顾横管沉吟了片刻，苦笑：“儿子看皇上心里是不会情愿的。除非儿子真是立了大功。”
　　顾相眼神里精光一闪，抬起头来仔细盯着顾横管道：“说下去。”
　　“父亲大人，您毕竟是两朝重臣，您手上的权利，已经太大了。功高震主，如今这位圣上虽年少，却也不是不知道。若不是铁板钉钉的功劳，不提拔不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您的儿子再入仕途的。”顾家已经有了一个权倾朝野的人了，皇上绝不会再给另外一个人握权的机会。
　　“那么……”顾相拈须一笑，像是有意在引导他：“为什么谢家那小子又可以官拜兵部侍郎？他爹可也是两朝重臣。”
　　“吹凡与儿子情况不同。”顾横管镇定的回答：“谢老爷子当年领的是军职，叱诧风云是在战场上。如今赋闲在家，只是空顶着一个国公的名号享受荣华富贵，其实手中已再无半点实权了。此时若不好好善待其子，反而说不过去了。更何况吹凡个性果断，也是当得起这兵部侍郎一职的。”
　　“不错……不错！”顾相忽然笑着点起头来：“老夫没白生你这个儿子！心思细密，考虑周详，你还是个人才！”
　　“承父亲大人夸奖，儿子愧不敢当。”顾横管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稳重谦虚，再不是那个风流闻名帝都的公子哥了。
　　“管儿。”顾相忽然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别人都跟我说你贪玩不学好，可是我心里有数，你不是个胸无大志的孩子。管儿……你要跟着父亲，好好干……”顾相的眼神开始慢慢散发出一种光芒来，这种光芒让顾横管看的心惊胆战，却也不得不为之向往、折服其中。
　　他说什么。他心里也明白。
　　然而到底要不要这么去做呢？顾横管的心底还是有几分犹疑的。

　　不同于初见后顾横管心底的轻漾，萧清晓依旧把找风筝这件事看的无比的重要。
　　结果半个多时辰过去，眼看着天就快黑了，回来复命的宫人们还是没有一个带回了风筝的。
　　“公主，”景夏刚回来不久，已是筋疲力尽：“我看……这回……这回这风筝可能是真丢了……”
　　“不可能！皇宫就这么大一个地方，它还能飞出去不成？”萧清晓还有些固执的不肯放弃。眼见着众人都是一脸疲惫，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算了算了，我自己再去找一找。”
　　“公主！您是金枝玉叶的身子，可不能累着。”景夏吓了一跳，赶着就要跪下了。却远远的看到一队太监举着两盏灯笼簇拥着一个人过来了。
　　景夏定睛一看，心里一紧，不待那队太监通报就自己跪实了。跟着跪的还有萧清晓身后大一大片人。
　　“皇兄？”萧清晓看清来人后，忍不住一笑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啦？”
　　“哈哈，朕来给朕的宝贝妹妹送风筝！”皇上神秘的一笑，好像变了个戏法般从身后扬出一个风筝。
　　萧清晓仔细一看，的确是早前自己丢了的那个，忍不住有几分埋怨道：“真是的！早知是皇兄捡走了，我就不让人这么费力气了！”
　　皇上笑嘻嘻道：“之前你这风筝落在了朕的视线范围内，朕让钱顺过去捡了拿回来一看，就知道是你和阿远上次弄的了。朕想着就干脆自己给你送回来了。”
　　“只不过迟了这好一会儿了！”萧清晓一挑眉，神情间倒有股小女儿的天真娇态，不似以往从容。
　　“皇兄有事忙嘛……”皇上腆着笑脸，完全是宠溺的姿态。
　　“我看呀……”萧清晓神色一转，好笑的盯着他道：“你来找我十有八九也是有事的！”
　　“这话可冤枉了。咱们小时候可是隔三差五就混在一起捣蛋的，朕是没事就来找你和阿远的啊……”皇上一脸委屈。
　　看着皇兄一脸生动的表情，再回想起他幼时的顽皮模样，萧清晓忍不住抿唇一笑，却又微微摇了摇头道：“可如今毕竟不是小时候了。皇兄也不止是皇兄了，还是皇上。”
　　皇上闻言也不禁敛了笑容，略带惆怅的叹了一句：“是啊。是皇上了，反倒没以前自在了。唉。儿时不懂事，总觉得那个时候的太子哥哥风光无限，还颇有几分羡慕；现在想起来……或者他那个时候就不怎么快乐了……”
　　提到当年的太子，那个眉目清淡，却优秀自持的哥哥，萧清晓心底也是一阵哀伤：“转眼间……”她将目光移至远处的天空，暗沉沉的天色中，有那么几颗明星漏了点点光芒：“太子哥哥也去了快五年了吧……”
　　“嗯……”皇上淡淡的应着，“他们都自在了。却只剩下我们了。”
　　萧清晓一惊，忍不住转了脸去看皇上，他尚且年少的眉眼因着天色之暗竟有几分看不清楚了。可是她分明感受到他话语间的落寞与持重。
　　三个皇子。最后这一副家国的重担，还是压在了当初最不优秀的二哥身上呀。萧清晓微微闭了眼，胸臆间却满是一种道不得的苦涩。

　　舒云间的一楼，在夜色中透出了温暖的光来。
　　皇上放松的靠在一张软塌上，惬意道：“还是阿晓最会享受。”
　　“你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呀。”屏退了所有下人，萧清晓和萧祯兄妹俩说话就很随意了。
　　“去！给哥哥泡茶去！”皇上不理她的话，像小孩子一样任性道：“朕上次不是给了你好多新进的贡茶吗？”
　　“喂喂！你不怕喝多了等会睡不着觉啊？”萧清晓白他一眼。
　　“睡不着就在你这跟你玩儿呗！”皇上说话也是没个正经。
　　“你少来！我还要早早休息了，明儿去找阿远商量过几日她要出宫去城郊祈愿的事呢！”萧清晓要不是多少还是考虑到如今萧祯是皇上，她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皇上想了想，还是软语道：“那你还是给我泡壶茶吧。大不了朕去妍儿那，不寻你麻烦。”
　　说到妍妃，萧清晓忍不住蹙了蹙眉头，不过这毕竟是另外的事，她不便干涉，只好又瞟他一眼，懒懒道：“服了你了。等着吧。”
　　然后萧清晓亲自上了三楼，先是挑了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然后又在她写了标签的一大柜子茶罐中仔细的寻了半天，才找出一罐“顾渚紫笋”来。
　　萧清晓随即吩咐了景夏去烧水。
　　待得水烧沸了，萧清晓刚好也洗好了杯。她的手指素净轻巧，先是将沸水倒入壶中凉汤，待得温度适宜了，才将茶叶放进茶盅里，又少倒了一点热水进去，润湿了茶叶，片刻后才冲水进去。待得茶叶舒展、渲染了汤色后，她才将茶盅里的茶汤倒进了茶杯里。
　　皇上细细看她忙活这些，然后等着她奉茶过来时才咧嘴一笑道：“你这是按规矩泡的么？”
　　萧清晓反问道：“你觉得呢？”
　　皇上一怔，只好讪笑道：“罢了罢了。你哥哥不解茶道，只知道瑶锦公主泡的茶，是天下最好喝的。”
　　“那是对你来说吧。”萧清晓无奈的看他一眼。
　　皇上笑了笑，没再接口，却低下头去看手中的那杯茶，只见汤色清澈，又闻香气馥郁，倒是奇道：“这是什么茶？”
　　“顾渚紫笋。”萧清晓微微一笑，在茶汤氤氲起的细细的热气中，她的眉目清淡秀雅，说出的话安然自得：“碧玉团枝种，青山撷草人。先春迎晓至，未雨得芽新。顾渚紫笋茶味鲜醇，回味则甘甜。皇兄这些日子来为国操劳，若能细品这样的绿茶，感其清醇悠远，凝神静气是再好不过的了。”
　　皇上听她这一番话说下来，忍不住心下感慨，轻轻叹了一口气，才将杯子放至嘴边慢慢的小啜了一口。果然如萧清晓方才所言，有一股沁人心肺的清甜。
　　“阿晓……”皇上的目光先是从茶上转移到萧清晓脸上，然后又移到远处的烛火上，眼神随着烛火忽明忽暗：“要是以后，能一直喝到你泡的茶就好了……”
　　萧清晓刚刚才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听到他这么说，心下一紧，手忍不住微微一晃，有那么一些茶汤就洒了出来浸了她的指尖。
　　皇上等了半晌，见萧清晓一味沉默着等自己再开口，就只好又说道：“阿晓，你从小聪明过人的……”
　　“眼下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萧清晓忽然冷笑，放下了茶，轻轻甩了甩手道：“皇兄有话就直接说了。省的想多了费脑子。”
　　皇上有些尴尬，过了片刻，还是状似无意的说道：“倒也没什么。只是今天刚好见了兵部那位谢侍郎推荐的一位精于书画的公子，朕顺便让他看了你之前画的那副梅花。他说你画的很好，是傲而不骄，轻灵自许的。”
　　萧清晓听他这么说，心里多半是有数了，却还是配合着接口问道：“哦？这位公子是谁？”
　　“是顾相之子，顾横管。这个名字，你也听过吧？”皇上略带探究的问着。
　　“听阿远提起过。”萧清晓却是不动声色，平静的很：“是跟那位谢侍郎齐名的风流人物。”
　　“可不是。”皇上点了点头：“朕今日一看，果然是位少年翘楚，谦虚有礼，风度翩翩。”
　　“嗯。”她漫不经心的答应。
　　皇上想了想，干脆道：“阿晓。眼看着你也不小了。明年你姐姐就嫁了，朕总归也要为你的将来作个打算的。朕自是要为你许个配得上你的男子的，只是，朕不想逼你呀……”
　　“我知道。”阿晓淡淡的答了，却又沉吟了片刻，抬头看着皇上：“姐姐嫁了还不够吗？非要把我也送出去才觉得安心？”
　　皇上看她目光晶亮犀利，脸色禁不住有些难看道：“阿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朕是你的哥哥，并不是那种将你们的婚姻当作筹码去算计着摆的人！朕也没说要马上将你嫁出去，只是跟你提一提这个事而已！而你呢？你却像个刺猬似的，敏感多虑，朕不过才问了那么几句，你就急着反击！阿晓呀，你不能永远逃避问题，永远不出嫁吧？”
　　萧清晓一震，神色又软了下来，微微低下的脸上掠过了几丝哀伤，她叹道：“可是哥哥……你连人选都想好了……”
　　皇上定睛看了她片刻，忽然可笑似的摇头，然后起身放下茶杯，有些苦涩道：“哥哥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而已。并未说此人就是你的驸马人选了吧？哥哥是真的觉得此人不错，无论外貌人品，俱是一流。你呢……你却偏要往别人的家世上乱想……罢了罢了！你若这么抗拒，就自己个再好好想想吧！等阿远嫁了再说！”
　　“哥哥……”萧清晓闻言有了几分愧疚，她将头低的更低：“对不起……哥哥……我只是……不想那么快……”
　　“朕知道。”皇上朝着大门走了几步，却又忽然顿住，低声道：“阿晓。你从前虽年幼，却是言谈爽利，最是泼辣的。可这几年来却是收敛了不少，还在这松竹园里几乎足不出户的修身养性。你以为朕心里当真不知道你是有心事的？只是有些事，你我心里清楚，可是世人不清楚。你这样通透的一个孩子，何必总给自己找罪受？你知道朕自小就容你随着自己的性子做事，可是如今，朕却也不得不强硬些的告诉你，有些念头是该绝了的。有些人是你绝对不该想的。”
　　皇上撂下这番话后拂袖离去。只余萧清晓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呆立当场，却又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景夏见皇上面色不佳的疾步离去，就估摸着兄妹俩之间是起了争执。偏她守得最近，皇上的最后一句话她也听了个大概，顺着往上一想，她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赶忙进屋去找自己主子，就看到萧清晓反常的神态。
　　她吓了一跳，去握萧清晓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冰凉异常。
　　“公主？公主！您……您这是怎么了？”景夏一边急急的询问，一边扶了萧清晓坐下。
　　她和萧清晓主仆多年，也算是有了几分姐妹情份。可是她心性宽厚，不容易多想。对于萧清晓的心事并不知晓多少。只是方才隐隐约约的听了皇上的一句话，猜到自家公主可能是喜欢上了一个不合适的男子。念及公主的身份和接触的人群范围，还有她前几年喜欢跟着皇子们狩猎骑射的习惯，她估计公主看上的可能是个不起眼的护卫，大概是英俊勇敢，让年少的公主动了芳心，却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唉……”景夏自己虽不知情苦为何物，可是懂得相思的滋味。有一段时间，她曾非常的思念她已不在人世的家人。将心比心，那种折磨人的痛苦应该差不多吧？想一个人能立刻出现在自己眼前，却知道永远也没了这样的机会。
　　景夏缓缓的跪在了萧清晓身边，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低声反复的安慰道：“公主……没事的……公主……皇上那么疼公主……公主等皇上哪天心情好了，再去求了皇上准了吧……”哪知她的话还没说完，萧清晓的眼泪就一颗颗的落了下来，让景夏慌了神道：“公主！公主您别哭啊……公主，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您看上的那个人若真的跟您无法相配，景夏再陪您想办法啊……如果景夏想不出来，您还可以找玉秀公主……还可以找百虹小姐来……”
　　“你……你出去吧……”听得她这一席话，萧清晓哭的却更厉害了，说话已经有些哽咽。景夏见她极力推开自己，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一脸担忧的守在了门口。
　　听得景夏关上门的声音后，萧清晓干脆伏案痛哭。
　　无法相配？！
　　门不当户不对？！
　　或者，皇兄和她，还真的更期望是这一种情况吧？
　　皇兄本就不是墨守陈规，拘泥于门第之见的君主。更何况，这天下的荣宠还有什么是皇兄不能给的？如若她真的是喜欢上了一个出身贫寒的侍卫什么的，虽然情路可能坎坷了些，也是很有希望在一起的。
　　可是……
　　皇兄知道了吧？皇兄知道了……她不能言明的心事、不能坦陈的那个少年。
　　他的名，是御。
　　而他的姓，是萧。
　　他还有一个大家叫惯了的尊称，这才是她此生爱情的桎梏，那就是——三、殿、下。

作者有话说

　　此文男主之一终于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