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冈上有朝阳》癸卯

2、他回来了

　　雨水滂沱。
　　风鼓起罩在外面的雨衣，沁凉的雨下得毫无章法，镜片上很快雾茫茫一片。

　　云开摘下眼睛放进衬衣的口袋，循着车间空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你好，请问这边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警戒线内的小伙子眸光一亮，急切道，“快来，在这边。”
　　他一手举高警戒线，方便云开进去，一边转头扬声向上级报告，“林队，来了个大夫。”

　　人群里有人回应，“知道了！”
　　云开站直身子，看向声音的来处，那人头戴棒球帽，牛仔裤黑夹克，一张脸棱角分明，看向云开的眼神并不友善。

　　“医生？你哪个医院的？”
　　“朐阳胸外，云开。”
　　“带证件了吗？”

　　这边的动静引来周围人侧目，性命攸关的时刻，他不着急救人，反倒盘查起来。
　　风雨声吞没了他们的对话，雨帘隔开那些好奇的打量。

　　小伙子挠了挠头，替顶头上司解释，“不好意思，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我们平时会严谨一些，您多担待……”
　　云开下意识扫过将现场围住的那堵人墙，实话实说，“不好意思，我今天休班，没带出来。”

　　那人眉头锁得更紧，张口似乎要说什么，人墙内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林深，你是不是无间道看多了，你还要不要他的命。”
　　林深捏了捏手腕，侧过身子让出了路，“云医生，劳烦。”

　　这场连环追尾看起来触目惊心，实际上伤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惨重，车上的人都撤离出来，在一旁等待救护车，只有人墙围起来的那处散发着与死神争分夺秒的窒息感。

　　“血压70/40，呼吸脉搏微弱，有肺音，排除肋骨骨折造成的气胸，怀疑主动脉撕裂造成心包内瘀血。”
　　说话的人刚做完一轮心肺复苏，气息不匀，他试探了下地上人的颈动脉，就那么半蹲着转过头。

　　云开跟他的目光对上，后者瞳孔缩了一下，转瞬即逝，彭飞对他点了点头。
　　云开弯起了一双眼睛。
　　时隔三年，曾经并肩同行的两个人重逢得猝不及防。

　　来不及寒暄，云开径自蹲下身去查看地上人的情况，彭飞默契的侧开身子让出位置。

　　找医护人员是彭飞要求的，本来只想随便找个能持手术刀，先暂时保住这个人的命，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朐阳胸外声名在外的云开。
　　有时候，缘分这东西真的妙不可言。

　　眼睑下的瞳孔逐渐扩散，云开看了他的伤势，伤口血肉模糊，看起来不单有车祸造成的钝伤，还有利器洞穿的伤口，主动脉撕裂看起来并不是疾病所导致的，他看向彭飞，目露询问，彭飞避开了他的视线，“保命要紧。”

　　猩红蜿蜒，被雨水稀释。
　　车流几乎静止不前。

　　云开看向旁边的箱子，里面是一整套法医的器械，“出血速度太快，穿刺不顶用，要立即开腹，不然坚持不到医院的。”
　　彭飞显然清楚，他的声音更低，“我知道，你来开。”
　　云开不解，“你开吧，这些工具我不熟悉，我负责联系医院，咱们直接走急诊。”
　　没人比彭飞更合适。
　　他曾是朐阳胸外最被看好的一个人，他在胸外手术方面与生俱来的天赋，是别人花费多少努力都无法比拟的……
　　冯虞山曾说过，彭飞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
　　至少曾经是。

　　云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雨水汹涌的弥漫开，将屏幕上的字放大。
　　彭飞右手握了起来，一言不发。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林深突然看向云开，“你开，割个肚子而已，墨迹什么，医院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我们自己过去，你只要保证他不会挂在路上就行。”

　　车流开始行进，隐隐有救护车的警笛声传来。
　　时间不会等人。
　　云开迅速的消毒落刀，避开护住胸腔脏器的肋骨，将手斜入膈上，夹住了不堪重负的动脉。
　　脉搏稳定下来，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救护车姗姗来迟，云开腾不出手，只在爬上车的时候回头喊了声彭飞。
　　好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前有交警开路，后有刑警保驾护航，彭飞目送救护车远去，才收回视线。
　　他伸手脱下身上黑色的运动外套，露出筋肉分明的小臂，里面配套的白T被血染红了一片，捏起一角，抖了抖，将衣摆拧成一绺，血与水争先恐后，纷纷而落。

　　林深摸了摸怀里的对讲机，“熟人？”
　　彭飞将外套搭上手臂，答非所问，“放心吧，你的线索断不了。”

　　然后矮身，开始收拾自己的家当，在摸到那把开腹的手术刀时顿了顿，然后利落的拆下刀片丢到回收盒里。
　　“但愿吧。”林深看着他熟练的动作，有些惋惜，“好歹入行这么长时间了，真的不打算干了？”
　　“当初是谁说活人难伺候，死人好打交道的。”
　　“是我以前年少无知。”
　　彭飞看他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你有功夫跟我闲扯，不如你想想怎么跟上边交代。”
　　林深嗤笑一声，“看来下家已经找好了。”

　　朋友相处，有一个度，最忌不过交浅言深，见彭飞明显不愿多谈，林深摊了摊手，从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随手一拋，“接着。”
　　彭飞伸手握住，右手虎口处微微发麻，他不由得攥紧钥匙锁扣，冰凉的金属沾着雨，润湿了他右手手心。

　　“家里买的婚房。反正用不上，不如让你去搞搞卫生，地址微信上给你。”
　　“谢了。”
　　林深摆摆手，留给他一个背影，“走了，局里一堆儿事等着擦屁股。”

　　三年了，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楼宇给了朐市这个蔚蓝之城更接近蓝天的机会。
　　钢筋混凝土的裹挟里，明明车水马龙，人群喧嚷不息。
　　彭飞却觉得仿佛置身于筚路蓝缕，而自己宛如一只误入此处的寒鸦，无论做什么都与之格格不入，没有一处枝桠可供自己栖停。

　　他的视线被地面上的一抹暖橘色吸引。
　　那是一件雨衣，云开落下的，跟他身上那件一模一样。
　　他的眼睛像是刚打开开关的白炽灯，因为电压不稳而忽明忽暗，里面的钨丝不知何时就会断掉，直到看到雨衣胸前的logo，细碎的光才彻底亮了起来。

　　那是一棵梧桐树和一只长尾凤凰。

　　吴桐经过的时候，下意识的去找云开的身影，却见救护车早已经离开，人群也全部疏散完了。
　　后视镜里，交警和消防在收尾，黄色的马甲和橘红色的制服明晃晃的很扎眼，还有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男人。
　　他背对着这边，沿着路边的护栏，越走越远。

　　****

　　到了地下车库，吴桐一条语音发过去。
　　不一会儿，肖筱风风火火的从电梯里冲出来，娄敬像个尾巴一样坠在身后。
　　对这俩活宝万年不变的出场方式，吴桐早已经见怪不怪。

　　等三人小分队把东西运到十七楼，肖筱全副武装拎着那条鲈鱼一头扎进了厨房。
　　娄敬不是第一次见肖筱这副样子，他从包里拿出肖筱的防蓝光眼镜，给她带上，“肖哥每次收拾鱼都像要上战场一样，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得让人不敢直视。”
　　肖筱将橡胶手套拉至码到肘上，看娄敬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娄敬舔舔唇，“咱吃鱼脍吗？”

　　不同于当下火热的生鱼片，鱼脍是地地道道的一道仿唐菜。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捣成糊状做蘸料，洁白的鲈鱼肉片、撒上青翠欲滴的香柔花叶，再加上紫红色的香薷花穗，使得这道菜的颜色鲜艳夺目。
　　光是想想就让人流口水。
　　只是做起来十分繁复，细节很难掌握，做出来的口感也参差不齐。

　　天下吃货本是一家。
　　吴桐也好这一口。

　　肖筱皮笑肉不笑道，“小子，麻利点得去厨房洗菜！”
　　娄敬举手讨饶，乖乖的蹭到吴桐身边，殷勤道，“桐姐，托你的福，今天又有口福了。”
　　吴桐不置可否，她虽然爱吃这一口，但肖筱闻不得生鱼的腥味，能让她不嫌麻烦下厨忙活的人可不是她。
　　不知道究竟是谁沾了谁的光。

　　她嘱咐娄敬，“好好洗啊，洗干净，我去看看肖哥那边。”
　　肖筱正忙着跟鱼做斗争，斜看了她一眼，“云医生呢，半路把人给撵走了？”
　　吴桐捡起案板上洗好的黄瓜开始切，“哪能，他临时有事。”
　　肖筱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吴桐，你是不是还喜欢彭飞。”
　　吴桐切菜的手一顿。
　　肖筱急道，“……你能不能给身边的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后面忽然弹出一个顶着棕黄色小卷毛的脑袋。
　　娄敬一直都是乖乖牌好孩子，大四了走在路上还被人认成高中生的那种，可前两天，连破洞裤都不穿的大男孩去了趟理发店，被店员忽悠染烫了一头卷回来。
　　下一刻，肖筱的巴掌便招呼到了他的脑门上。
　　肖筱拽了一下他的头发，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什么东西……”
　　“渣男锡纸烫，渣女大波浪嘛。”娄敬摸着自己的小卷毛，小声反驳。
　　一头大波浪的肖筱，“……”
　　吴桐牵了牵嘴角，算是回应。

　　灶上煲的汤沸了起来，奶白色的汤汁撒了一圈，吴桐转身去调开关，拿着抹布一点点擦拭着灶台上的污渍。
　　这个话题不了了之。

　　肖筱看着她垮下的背影，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懊恼。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你征战沙场无人知晓，战死沙场无人关心。
　　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人。

　　不过，生活给你关了一扇门，总会为你准备一扇窗。

　　吴桐的感情方面虽然一言难尽，事业上却顺风顺水。
　　吃完午饭，他们就收到了嘉言回复的邮件，约他们明天去写字楼面谈朐阳联合六十周年院庆设计的相关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