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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扬州城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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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失火,清河上浮尸少说也漂出十里。
白婉在城外山下待了三天,池君说仍有詉邪的一些脏东西过来,且先一齐处理了再说。
于是,白婉便在河边捞尸体,只要是她能捞到的,无论如何她都将其捞上来,仔细辨认其形容。
白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找到什么,还是什么也别找到的好。
池君一开始嘲笑她:“捞尸体作甚,这河中少说也上百具,以你一人之力,又能捞多少?”
白婉却坚持,在这场浩劫之中,太多人死得面目全非,这尸体落在河中,除了成为鱼食,或是随着水流漂到不知道何处去。
“我将他们捞起来,好歹还能葬在故土,若真的就这样随水流漂走了,那真是再也回不来了。”
闻言,池君靠在一边,半晌没有言语,只是之后,白婉埋尸的时候,池君会帮忙指一个坑出来,省了白婉掘坑的力气。
三日之后的某个夜晚,正是圆月,白婉于洞穴之中睡不着,起身走出洞穴,抬头便看到池君坐在山壁之上,浑身沐浴在月华之下,莹白色的月光更衬得出他的貌美。
就连白婉都忍不住心下暗叹:这精怪,真是天生灵秀。
突然间,池君睁开双眼,露出那双暗金色的竖瞳来,一息之后,那眼瞳便变成了正常的黑眸。
白婉看到他站起身来,轻飘飘落下,不知为何,白婉只觉得他身上气势似乎又变强了一些。
“你过来。”池君冲白婉招了招手,待白婉走近,他伸出食指抵住白婉眉心。
“闭眼。”
闭上双眼后,白婉只感觉那指头一路从眉心往左耳而后划过,最后白婉只感觉左耳耳垂一痛,忍不住痛呼出声,睁开眼睛,就见池君手上是一滴泛着魔气的黑血。
“这是?”白婉惊诧。
“这便是詉邪的诅咒。”池君手下一震,那黑血便好似被无形摧毁,消散于空气之中,“这些天詉邪的手下便是靠这个找到你的。”
白婉见池君似乎心情还行,连忙追问一句:“这是什么时候下到我身上的?”
池君惯例凝水洗了洗手,冷冷看她一眼:“不知道。”
白婉在他这吃瘪习惯了,倒也没事,微凉的山风吹过,白婉用破烂的外衣裹紧了自己,又回洞中去。
次日,白婉又去了河边,这次,她就着河水,细细清理了下自己的手面,破掉的绸缎外衣被她脱下埋在土里,里头的短衣虽也脏污,但好在不再像之前那么打眼。
然而今日奇怪的是,扬州城那里竟然无一具尸体漂来。
这是怎么回事。白婉站起身,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树上闭目养身的池君:“我打算,今日进城。”
见池君没反对,白婉知道这是默许,便沿着清河岸边往城中走去。
靠近扬州城便多了大路,与前几日不同的是,路上多了许多士兵与马匹,也有许多同白婉一样的灾民,或者是神形焦急的乡人。
白婉很顺利地便混进了人群之中,小心翼翼地靠近一个身材娇小的老妇人,白婉察这位老妇人衣着虽是麻衣,但算整洁,只低着头往扬州城的方向走,应不是什么恶人,这才小心开口道:“大娘,您可是要入城?”
老妇人形容憔悴,听见白婉发问,答:“是到城那儿去呀。”
白婉顺势走在她身边:“我也是呢,前几天扬州城那大火可把我吓死了,一听到消息就来了。”
老妇人道:“你也听到消息啦?”
白婉不过胡乱编造,哪儿知道什么消息,不过见老妇人接话,忙顺着说下去:“是啊,您也是么?”
“可不是么,都说官府贴出了告示,让上城去认尸。”言到伤心处,老妇人也哽咽,“可怜我那新婚的小儿同儿媳妇,元夜入城赏灯玩,谁曾想……”
白婉忍不住伤心,忙轻抚其背部,却说不出话来安慰。
一路伴着一路走,没过多久便到了扬州城门。
扬州城门本是青石搭建而成,原是带着一派江南的秀气的,如今却也被大火熏得黢黑,城门口有官兵把手,欲入城的人排了长长的队伍,许是城门口查得严,入城速度略显缓慢。
大门旁边的平地扎起许多大大小小的帐篷,老妇人带着白婉就往那儿去,走近了瞧见两个巡逻的士兵,白婉略显心虚的低下了头,好在士兵没多关注,应是这几天见惯了各种灾民,迈着大步便走过去了。
白婉悄悄回头撇了一眼,只觉得他们面生,且身上的衣服也不似扬州城边上南山营的衣服。
皇朝有五大军营,其中锦衣卫乃常年驻守皇城,维护皇城治安,保卫皇帝,其余四营分布皇朝版图四方,维护一方安宁。
扬州城地处南方,属于南山营的辖区,若是上头派人下来救灾,也应该是南山营士兵才对。
不待白婉多想,一大姐喊住了她们。
“是来认尸的么?”一大姐大着嗓门叫住了他们,白婉循声看过去,这大姐身着灰色麻布衣裳,头上抱着同色头巾,一副麻利的样子,正巧,是那晚给她水瓢的大姐,她似乎是这边管事的。
老妇人道:“诶,是,是。您是?”
大姐说:“叫我大姚就行,我家那位是门吏,我就在这帮忙管城外的事儿,你们跟我来。”
门吏,正职名为城门校尉,乃是扬州城里负责把守城门的,其直属上司杨通判可是白知远的属官及私下好友。
听大姚姐这么一说,白婉一喜,城门校尉仍在正常运作,可见杨叔并无大碍。
大姚招呼着说:“尸体在那头帐子,不在这里,场景还是有些惨烈,你们都去么?”
这两日,大姐见多了来领尸的汉子一进去就受不了的,见这一个垂垂老妇,一个小姑娘,大姐显然是担心她们瞧不得尸首,受刺激。
老妇人和白婉都说要去,大姚也没多说,只转身带着二人往停尸处走去。
一面走,一面说:“其实也不一定真能找见,不过能捞的,还能辨的都在这里头了。明儿再留最后一日,剩下的没人领的,上头下令便是要都烧了,省的惹出疫病来……”
一走近,浓厚的尸臭味与焦味便传来,老妇人有些不适地干呕了几声,白婉倒还好。
大姚给白婉和老妇人都递了块白布,示意包在口鼻处,随后掀开了帘子。
帘子一掀开,那臭味更是直接扑面而来,老妇人受不住,连连后退了三步,只往里瞧了一眼,便扶在一边吐了。
白婉连忙扶住她,一边顺着她的背,一面道:“大娘,我帮您进去找吧,我受得住,您告诉我,您小儿子和儿媳妇有什么特点?”
老妇人好容易止住了呕,眼含着泪花:“多,多谢你,我儿子左手上有一大黑胎记,儿媳妇,儿媳妇为赏灯,特意穿上了过年那身粉衣……”
大姚在一旁听了,摇了摇头:“若是在岸上,被烧死的,那人早就成灰了。”
“岸上……”白婉深吸了一口气,“都是焦尸么?”
“倒也不全是。”大姚叹了一口气,“也有许多躲到地窖里的,但这火势太大,烧得太久,在地窖里好似火炉,出也出不来,逃也没处逃,最后活活闷死在里头……唉,造孽呀。”
后来,白婉脑子便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就这么进了帐子,一具具看过去,找到了老妇人的儿子和儿媳妇溺亡的尸身,在就要出帐子的时候,白婉不知怎么的,又朝帐子的一角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一双莲角儿似的翠绿色的布鞋,一下子便走不动道了。
那是绿影。
绿影是孤儿,从小便被买入府内,同她一起长大,是她最亲近的贴身丫头,那晚她们还在谈笑,如今这小姑娘却在水里泡了三天,尸身肿胀得不成样子。
“这是你亲人?”大姚问道。
白婉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而后便看到大姚叫她过去一起帮忙抬下尸身底下的担架。
将尸身搬出来后,大姚问道:“你可推车来?”
白婉摇摇头。
“唉,那这你打算带回去葬了还是?”大姚说。
“葬,我带回去。”
世人信落叶归根,若人死不归根,则若无依之浮萍,鬼魂下了地府也会被外乡之鬼欺侮,来世也难有好胎。
大姚心善,指点她说:“在那边城墙下的兵卫那有推车可租,你……”说着,她打量了下白婉,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几文铜钱,递给白婉,“你拿着,去租个车将你亲人推回去葬了吧。”
白婉默默落下泪来,连忙将头上的簪子摸下来要递给大姚,被大姚摆摆手推拒了,几下之后,白婉只得接过铜钱同大姚道了谢,租了推车,推上了绿影的尸身,一步步地推向城南郊外。
白家在城南有一处看好的墓地,白婉的祖父葬在那处,记得爹爹说过,之后他们白家人死了也就都葬在一起,也算是团聚了。
推着尸身走在路上倒也不突兀,只因这两天扬州城太多这样的人了,人人脸上都带着悲痛之后的麻木与痛苦,谁人又能顾及他人呢?